第 1 章
时维隆冬,山间雾凇沆砀,稠密的雪片匝地而落。
佛堂上硕大的金身菩萨慈悲地俯瞰着众生,在彤云密布下的冥迷天色里,手势蒙昧,看不分明。
一缕若隐若无的细木檀香,轻柔缓慢地绕过那根根纤细白腻的玉指,飘入蛮蛮的鼻子里。
“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大威神力。尾云秋氏,自入长安,嫁与镇国骠骑陆象行为妻,体贴上意,感沐皇恩,尽心竭力侍奉夫婿……”
说到这里,蛮蛮扯了一下浓丽的眉梢。
底气不足地弱弱补上一句。
“虽则成婚一载有余,信女至今不曾见过夫婿一面。”
唯恐菩萨以为自己心意不诚,便又继续解释:“信女仰慕将军神威已久,菩萨神通无边,定能知晓信女所想。”
一旁小苹听了半晌了,忽见公主双掌合十,做出虔诚姿势,口中喃喃自语,念念有词,细听之下,却听得真切,是求——
“求菩萨慈悲,赐我二子。不,三子,四子,多多益善。信女若心愿得偿,定来寺里还愿,为您再砌一座大金身,一定连脚指头都是纯金的。”
小苹满脸写着“震惊”二字。
尾云国是弹丸小国,信奉巫咸,崇尚银饰,与中原国大不相同,从来都不会拜佛。
三天以前,公主入昭岁宫用了一次晚膳,被上国皇太后单独留下叙话,也不知说了一些什么。小苹是个没心眼儿的,就没多想,怎么也不曾料到,那次晚膳过去三天后,公主跑到这座据说是全长安最灵的寺庙来求子了!
小苹呆呆地道:“公主,您,您不是说,最是不想留在长安的么?”
当初上国求亲的使者,来到尾云国,向国主请求将公主嫁入长安,公主是千百个不愿意,跪在地上哭天抹泪地向兄长撒泼。
国主被她闹得没办法,为了暂时稳住唯一的嫡亲妹妹,便许诺她,她既然这么不喜欢那个陆象行,便等到成亲以后,尽量不伤大雅地得罪他,等他厌弃蛮蛮了,亲哥再派人去长安把她接回来。
蛮蛮心想,这倒也是个法子。
公主大约就是这样被哄好了。
小苹也是在那时候被国主指派留在公主身侧,跟随公主嫁入上国。
谁知去年六月入京,即至今日,早已五百多日过去,尚未见过那镇国将军一面!
蛮蛮固然不喜欢那个面都没见过的,听说生得虎须燕颔、环头豹眼,能止小儿夜啼的陆象行,但新婚当夜,便被新郎官撂了挑子,搁谁心里头都不痛快。
蛮蛮一身霞帔,坐在锦衾绚烂、华灯夺目的婚房里,听得院中闹哄哄的,比走水还乱,接着便有人八百里加急似的从前厅到后院扬长嗓门喊道:“不好啦!不好啦!将军骑上快马出走啦!”
那声音,一时竟听不出来是喜是悲,要是真悲,何须还着重强调“快马”二字,搞得好像蛮蛮是个巡航母夜叉似的。
大概喜的都是陆家人,再为蛮蛮这个“蛮夷女子”假模假式地唏嘘一番罢了。
再接着便有陆家的长辈陆陆续续地进来,拉住她手,开始开解她。
譬如将军军务重,西北连夜奏发急报,军情紧急不敢耽误云云。
可怜蛮蛮,思绪还停留在大婚当夜新郎官骑上快马跑路的震惊当中,全然没把那些话听进去。
过后她想了想,这可是大婚呐!汉人最重礼节,不说一句话就走了,这么对待新婚妻子,便算是礼节吗?
再说,陆象行要是有礼,和她敦伦完再去也是不迟,快马加鞭赶到西北也要好几日,着实不差那么一炷香的时间。
好在肃州那边的确是出了乱子,陆家并未联合起来骗她这个新妇。
之所以说是乱子,是因为这根本不能算是战事。
肃州之战已经过去数年,陆象行早在几年前便将羌人揍得服服帖帖的了,陆象行过去只是为了处理肃州战俘的问题。
由于肃州牧看护不力,战俘逃逸,在城中聚众生乱,偌大城池里,却几乎无人可以将其降服,肃州刺史无奈之下向陆大将军递了一道私报。
肃州刺史做人很厚道,知晓大将军正值新婚之际,戎马十载了,也该享受一番常人的小登科之乐,因此信上只提及,让将军身旁的轻车都尉左子骞代为处置。
不曾想这一封私报偏巧在陆将军大婚之日被送到了府上,大将军阅信以后,居然亲自来了。
那不是,好端端误了人家的姻缘么!
再说尾云国公主不远千里,不辞辛苦,来到大宣,就为了与大将军完婚,独守空房,甚是可怜,肃州牧额汗滚滚,唯恐见罪于陛下和太后,连忙又公开上书,说肃州无恙,无须大将军亲自出面。
陆太后得闻此事之后怫然不悦,催促陆象行即刻归京,却被大将军以“胡羌未灭,有家难归”为由,义正词严地拒绝。
陆太后深知弟弟为人,他十四岁提枪上阵,南征北讨,战功赫赫未尝一败,令敌军闻风丧胆。从那以后,便一直羁旅外乡,久难归京。
现今四海已平,他却蹉跎到这般年纪,尚无妻室,陆太后听闻尾云国国主秋尼有一妹妹,年方十六,生得妍姿玉色,宛若春半桃花,心下有了计较。
尾云国进犯边境,被陆象行破军三万,自此臣服于大宣,缴税上供,其国主委命下吏,遣使来朝,唯恐不足报答大宣留情之恩,陆太后念其诚意,为消弭仇怨,主张联姻,化干戈为玉帛。
便有了后来蛮蛮嫁给陆象行一事。
蛮蛮呢,说起陆象行是又恨又怕,本来就不想嫁,何况还被他在大婚之夜丢在婚房里不闻不问。
小苹一直也都是这般认为的,如今看到公主竟然来佛寺求子,看模样还要和陆将军天长地久的架势,小苹也傻了眼。
出佛堂之后,蛮蛮一直垂眸盯着脚底下的台阶,拎着她至今不习惯的汉人长长的裙摆,一步步走得格外小心。
“公主……”
小苹是国主派来公主身边的,目的就是遵照国主吩咐,让陆将军讨厌公主。
国主怕公主拿捏不好尺度,胡乱顶撞,将那陆象行得罪得太狠了,毕竟这姓陆的是个不折不扣的杀神,要是唤醒了他的杀机,谁都甭想活着回国。
蛮蛮听到小苹的声音,回眸,见她哭丧着脸,没来由地一阵烦躁,摆摆手:“我什么时候说我想留下来了?那个蛮汉这生无礼,成婚一年多不见鬼影,我巴不得插上翅膀飞回去!”
“可您……”
小苹睁着大大的泪眼,懵懵懂懂地望着公主。
蛮蛮满脑子想着三天前,陆太后把自己留下,和她说的那些话。
来者不善,善者不来。
陆家人都是敲骨吸髓的政治家,蛮蛮听出来了,陆太后撮合她和陆象行的态度是非常坚决的,并且陆家的人丁不昌,希望蛮蛮能给陆象行留下一两子嗣。
陆太后的笑容看起来堪称和蔼可亲:“意晚,你是哀家的弟妹,哀家知晓自己的弟弟是个什么样,成婚当日,是他亏欠于你,是我陆家待你不住。眼下肃州之事已了,镇国将军已在归途,往后望你多加担待。若实在受不了他的倔驴脾气,哀家向你承诺,如你能留下子嗣,哀家可以送你回尾云。”
听太后那意思,人可以走,但兽走留皮雁过拔毛,必须留下点“人质”,才肯放她离去。
太后比将军大,由此看来,蛮蛮设想的靠得罪陆象行的那条路,过不了太后这关就走不通了。
蛮蛮喜欢讨价还价,若是真给陆象行生了孩子,怎么着也不能浪费了杀神这一身强悍到天怒人怨的骨血。
“太后,孩子是父母两个人的,在尾云国,没有孩子都归一个人的说法。”
陆太后没见过蛮蛮这样的女子,保持着得体雍和的笑容,只额角不着痕迹地跳了跳,她微笑道:“你的意思是——”
蛮蛮拍拍胸脯:“请太后准允,要是婚事破裂,蛮蛮可以带着自己的孩子回到尾云国。至于大将军您放心,我定公平,不会亏待他!”
“……”
陆太后的脸色霎时很好看。
马车行驶在官道上,沿途雪愈来愈轻,似渐渐小了。
只是西风凄紧,依然有不少纤盈的雪片沿着窗幔飞进来,正黏在蛮蛮那比雪还洁白无垢的手上,不一会儿,便化作了细细水珠。
蛮蛮翘首往外,路远苍茫,大抵要在黄昏之前才能入城。
想到自己一心要为陆象行生孩子,他却这般待她,蛮蛮便气恼,气恼地一屁股坐回马车上,哼哧着红了脸。
尾云国力微弱,不得不臣服上国大宣,否则不但要被上国欺负,就连周边的玉树、苍梧等小国,也会打起瓜分尾云的主意。她的兄长偏偏还是个没头脑的,真让人担忧。
蛮蛮想了又想,尾云的弱小,只是愈发坚定了她要带上战神骨血归家的决心。
“算了,现在说这个还早,陆象行不是要回来了吗,到时候再看看吧,要是丑得我都下不去嘴,那就什么也别谈了。”
说着,蛮蛮趴在车上长吁短叹起来。
公主的身子向着外边,侧身趴着。
长安冬季是很冷的,飞雪连天,郊外更是人兽绝迹,哪有尾云国终年湿热的气候喜人,公主就算是到了这个季节,都会穿着露腰舞裙光着玉足在大典上跳折腰舞呢。
马车入了城之后,速度变得更慢,徐徐驶向镇国将军府宅。
蛮蛮退回了车里,与小苹说着陆家的那些亲戚。
“陆象行没爹没娘,但七大姑八大姨可真不少,去年过年的时候,我还不知道他们汉人的规矩,没有给这些长辈拜年,我知道,他们都在背地里说我,说是我个乡下来的野丫头,不懂他们上国的礼仪……”
小苹也听到过这样的话,这样的话虽然不敢当着公主的面儿说,但夹枪带棒阴阳怪气地,别以为谁听不出来!她也很气。
蛮蛮又道:“本来嘛,我也不想和姓陆的长久,他们讨厌我,这是再好不过的,今年是不行了,小苹,回去后你替我准备一些节礼,我好挨家挨户去送。”
小苹还是不理解:“公主,您干嘛对他们这么好?那个陆将军是怎么对您的?”
把新婚的妻子留在婚房,一年多不管不问,家书也不送上一封,任由那些亲戚个个在心里奚落自己的发妻,他哪里值得公主上心。
“小苹,你以为我想么?”
蛮蛮盯着自己平平的肚子,出着神。
小苹道:“那是为什么?”
蛮蛮摊手:“我要向陆象行借一个种。不,是很多种。要是我能带几个小杀神回尾云国,好好培养,也把他们养成陆象行这样的杀神,我们尾云国就再也不怕被玉树国欺负了。”
小苹咋舌,却不禁竖起了大拇指:“公主真是忍辱负重,深谋远虑!”
远虑不说,近忧却有了。
小苹那话音刚落,也不知哪家的淘气小孩子儿,点燃了手里的挂鞭,噼里啪啦炸裂起来,他吓得把手一抛,正将那挂噼里啪啦的鞭炮挂到了马头上。
马儿受了惊,扬起前蹄,发狂似的狂奔起来,载着车中被撞了脑袋抱着滚到一起的蛮蛮和小苹,在长安大街上一齐人仰马翻。
周遭都是刺人耳膜的惊呼声,蛮蛮的身体贴着小苹,右手手掌伸出护住了小苹的后脑勺。
鞭炮很快炸完了,可是马儿还没恢复过来,仍在大街上发狂,街市上的老百姓都吓得四散奔逃,无人敢上前,蛮蛮的脑袋也在车里四处乱撞,很快便眼冒金星,心想自己的小命竟然这么快便要呜呼了,刚刚还想着生一马车孩子,现在自己大概要变成一马车肉泥了。
蛮蛮的这辆马车,是长安贵人最时兴用的制式,马匹也经历了严格的筛选,本都是百里挑一的温血马,但骨子里仍有未能完全驯服的野性,一旦经受了某种刺激,其反应要比寻常马种更加剧烈。
但说时迟那时快,就在蛮蛮的马车奔上御沟桥,冲向一旁的护栏,即将跌进御沟的时候,那匹受了惊的马,却仿佛突然被某种神力所限制,只一息之间,蛮蛮感觉得到,扬起的车盖稳固了,安静地停在了御沟桥上。
周遭安静得,仿佛刚才的一切,全都没发生过。
她捂住肿痛的额头,忍着胃里的翻天覆地,惊愕地马车里爬出来。
撞花了的眼睛,第一眼看见的,是一只厚实而有力,骨节修长的手,那只手攥着马缰,生用一人之力,悬桥勒马,救了她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