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 章
陆象行一口气险些没上来。
若真是有孕了……
她有孕了,该当如何?
还能和离么?
他望向月洞门一侧,垂花在风中披拂。搓扬着霰珠细末的空气里,浮动着层层绿梅的暗香。
陆象行抬起脚步,越过那扇门,径直步入昨日他踉跄离去时,发誓再也不会踏进的寝屋。
蛮蛮早已靠在罗汉床上架着的金丝八角檀香熏笼,让那须发花白的老大夫搭上了脉搏。
老大夫名叫全回春,是长安城中驰名的老神医,行医六十年,一生医治疑难杂症无数。长安贵族家中,如有人患染疾病,如果情况严重没有把握,多数会请他过目。
因为访客太多,加上年纪老迈,全回春极少到贵人府中看诊,他肯不辞辛劳踏入陆宅,是看在陆象行为国征战的尊面上。
小苹攥着锦帕掌灯,哆哆嗦嗦着,几乎不敢看。
棠棣与众婢立了一屋子,她垂手悄然靠近,对看了许久脉象的老神医低声问询:“如何,夫人的脉,可有什么不妥?”
蛮蛮无精打采,心怀着几分惴惴,一只手扒拉着熏笼取暖,另一只手则悄悄地护着自己的肚子,好像经过昨夜,就真的已经坐了胎儿在腹中一样。
夫人这般,让人不知是笑,还是哭。
蛮蛮的耳梢里落入了一串细微的跫音,她眯着眼眸,逆光抬起视线,望向已经夹在两扇门间的来人。
日光迷蒙,眼前漫漶,可蛮蛮还是一眼认出了陆象行。
身姿挺拔,犹如壁立千仞,更有一种凛然绝峭的风骨。
可陆象行在被她望见的一瞬,步子收住了。
万军阵前岿然不退的大将军,此刻竟有几分拘谨和局促,手指往袖口搓了几下,在众人打量过去,意欲行礼之际,蛮蛮觑见他一双墨黑的宛如冷箭的眉骨,往中央上耸,那股杀伐决断的冷煞便从眉眼之间喷薄而出,逼得人不敢多看。
可蛮蛮,因昨夜与那人缠绵一夜,见识过他如刀锋般的眉染上欲色时,动人而销魂的模样,心头的敬畏反倒散去了几分,居然敢在他瞪过来时,不闪不避地与他碰上目光了。
他应当也是在等。
等一个结果。
全回春浑然不察,又探了一些时候,方垂眸,低声道:“夫人身体强健,脉象流利,并无大碍。至于受孕一事——”
这句话,拉长了蛮蛮和陆象行两人的呼吸。
全回春笑着道:“此乃缘分。老朽曾见夫妇二人皆身康体健,唯独多年无子,到近乎中年,才勉强得到第一个孩子。所以无论夫人还是将军,都无需为此太过着急。若缘分到了,自然得天时地利而功成。”
蛮蛮一听,瞬间垮下了小脸,郁闷地呼了口气:“大夫你直说,我没怀上就行了。”
全回春起身,向着蛮蛮道:“夫人抬举老朽了,即便是受孕,短暂几日也是无法得知的,须得等到近两月,才能有脉象显露。老朽今日来请平安脉,是向夫人报平安,夫人玉体强健,如果真想要诞嗣,老朽这里可有助力。”
蛮蛮喜上眉梢,立刻就要问,可有什么好法子,忽听全回春身后传来一道沉嗓,喝止:“不必了!”
笑意凝在了蛮蛮月牙般又细又弯的黛眉上,她撇了撇嘴唇,收脚靠在熏笼上,不大愿意理人的样子。
全回春向陆象行迎了上去,行礼,陆象行不惯老者如此大礼,将人搀起,这时,全回春向陆象行低声道:“将军,老朽有几句话要传达。”
陆象行不知他使了几分眼色给自己意欲何为,扯着眉头,缓缓一点下颌,让开一侧步道:“请。”
二人便避开了棠棣探寻的目光,穿过一扇垂花门,步向溪桥。
溪水破了冻,水声却难汩汩,两侧柏木萧森,发出一蓬一蓬的青叶子味,寒水则缭绕着树影,在半昏的日光里,似珍珠背光的那面。
陆象行已知此处僻静无人,再没有侍从能听见谈话,便停了步伐,问那神秘的老者:“尊长如果有话教诲,尽可以在此处提点。”
全回春转过了身,靠近了些许,以他年迈佝偻的身体,根本够不上陆象行垂下来的耳梢,因此只尽力向上一些,不紧不慢地说道:“将军夫人是尾云国人,尾云国地处重峦叠嶂当中,终年瘴雾弥漫,水汽丰足,故而草木虫蛇之盛,难当想象,尾云国人崇尚银饰,擅长用蛊、使毒,老朽观夫人,体内似有蛊毒虫豸留下的痕迹。”
原是为此。
适才在寝屋当中,不便言明。
但陆象行并不关心蛮蛮的身体,不过只是害怕她有孕。
“长者的话,我记住了,这位夫人出身蛮荒之地,有些什么奇怪的毒虫在身上也不奇怪。”
陆象行颔首致意,表达了感激。
“长者年事已高,为此事奔忙,白走一趟,是将军府上照料不周,望您海涵一二,稍后陆某命底下送长者回府,略备薄礼相谢。”
全回春仰慕陆象行,不似长安他所见过的诸多名门之后,年纪轻轻便有丈夫担当,纵穿北漠,横绝南疆,今日是第一回见,将军的谦逊周到更是令他钦佩,连忙点头。
临走之际,又再一次叮嘱道:“将军,若想避开南疆的蛊毒,老朽回去之后,为您配一副香囊,一副香囊,可管一年之用,将军今后戴在身上不离,那毒气毒虫都近不得您身。”
陆象行却是一阵沉默,蓦然苦笑,耷下长眉。
“若陆某三年前便与长者相识该有多好。”
*
蛮蛮靠着熏笼,好似睡着了。
棠棣在她身旁,叮嘱许多,她说的话里有许多干货,很多关于受孕的知识,可蛮蛮一点也不愿听。
后来棠棣大约也是觉着夏虫不可语冰,告辞去了,蛮蛮还困在熏笼上,将两只脚丫烤得发烫。
陆象行入内时,见到的便是这么一幅景象:尾云公主不成体统地脱掉了鞋袜,用八爪鱼的姿势扒拉着熏笼不撒手,一边脸蛋贴向金丝笼篾,冒着檀香的热气一丝丝抽上来,将那张粉嫩莹润的脸蛋炙烤得发红。
屋子里别无他人,再这么烤下去,只怕人不烤焦一层皮,也该上火了。
陆象行皱紧眉,将人从熏笼上扯下来,送她躺在罗汉榻上。
谁知刚睡下来一些,那身子蠕虫似的朝着温暖的所在寻了过来,不偏不倚,正枕在他的腹部以下。
“……”
陆象行咬牙,脸色沉下来。
蛮蛮枕着一个极其舒服的所在,乌溜溜的眼睁开,正正瞅见陆象行垂下来的教人不寒而栗的眼眸,霎时微微哆嗦。
他却倏地咬了一嘴冷气在唇缝里,末了,冰冷道:“起来。”
蛮蛮才不:“明明是夫君对蛮蛮好,主动过来的。”
那双漂亮的杏花眸漾啊漾的,好似镜湖泉水泛起清波,又似烟雨摩挲过湖面,掷下的一点点毂纹。
寝房里闭了窗,靠这一侧的一隅有些不透光,仅凭烛火葳蕤,照彻身遭,而她的肌肤却在烛光里显得愈发细润如酥,那一种玉体横陈的姿态,颇有教君恣意怜的味道。
陆象行也不知为何,昨夜里分明是受媚药所使,可既已铸成大错,此刻,他就该拂袖抽身才对,该对她横眉冷目才对,身体的反应却欺瞒不了人,因她这一稍微带了点引诱的举动,他那具淫.荡的身骸便已经克制不了激动。
这让陆象行既惊愕于自己的无耻好色,一边又恼羞成怒,不愿表露出分毫。
他也没有立刻把她丢开,以免露出此地无银的窘迫,只得扮出身正不怕影子斜的澹然从容。
“夫君,你摸摸我的肚子。”
蛮蛮想教陆象行抚摸自己平坦的肚子,可陆象行怎肯。
她见他一个丈夫居然还扭捏扮相,颇不喜欢,便一把抓住他的手,在陆象行来不及防备时,摁住他手落在了自己肚皮上。
那里,果然平滑,没有一丝迹象。
事实上蛮蛮有一节漂亮柔弱,宛如春日柳般的蛮腰,一点赘肉都看不到,纵然裹了几层锦衣也不显得臃肿。
蛮蛮笑的时候,会露出几颗雪白的珍珠贝似的牙齿,尖尖的,很是可爱。
“夫君,我们会有宝宝吧?虽然那个老先生那样说,但我还是很相信夫君你的能力的。”
陆象行把手不动声色抽回来,心头已是惊涛骇浪,表面上却水静流深:“不可能,不会有的。”
蛮蛮觉得他现在的态度有点儿奇怪,和方才在门口大相径庭,便低低问道:“你现在相信,不是我给你下的药了么?”
许久死寂,陆象行眉心凹下去一点,闭了闭眼,点头。
蛮蛮嘻嘻笑道:“我就知道,夫君是大将军明察秋毫,肯定不会冤枉蛮蛮的对不对?”
她的明眸泛着崇拜的色彩。
那是任何男人,都无法抵抗的一种目光。
陆象行舌尖微热,喉结上下缓慢地滚动数次。
他低下头,用沉嗓打破她的美梦:“这件事就算是我对不起你。但是和离的决心,我不会改,除了之前给你的承诺,你要是有别的条件,可以提。”
蛮蛮哪里会有那么笨?
她唯一的目的,就是和陆象行生小孩儿,现在才过了第一次,听那位胡子花白的老大夫的意思,这还不一定能有呢,万一要是没有播下种,而她已经答应了他的条件和离,蛮蛮上哪说理去?
再说,他说和离就和离?没过陆太后那关谁说了都不算数。
蛮蛮一派认真地呵出一口兰息来,伴随着熏笼里腾出的檀香细烟,抽丝般拂到陆象行的耳梢。
这时,他的耳朵一动,听到怀中传来尾云公主纯稚柔美的甜音。
“夫君,我的条件就是,你和我多生一个好不好?我们生三个孩子。”
“……”
虽然仍无法沟通,陆象行却不禁为她感到有一丝悲哀来。
这一切已经别无任何解释,这尾云公主,居然是真的爱他,爱到了骨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