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夫人之死
一时间谁也没有说话,那双眼睛中的沉寂便蔓延到了房间的空气中,谢意欢不知道气氛为什么忽然变得这么奇怪了,想说什么又找不到说话的由头。
不过,她现在能确认的是,萧子衿是真的很讨厌杜衡。
虽然他从未明说,但长久的观察之下,谢意欢发现每次提到杜衡萧子衿总是会流露一些细微的厌恶。
“我先走了,药你记得喝。”萧子衿起身便要离开,他没有多余的表情是浑身都有一种生人勿近的气息,几乎很难有人在这样的气场下去靠近他。
“萧子衿。”她叫了一声,萧子衿的脚步顿时停住。
“你当初为什么要把我从牢里救出来。”谢意欢绝对不相信,萧子衿是一时兴起的多管闲事,甚至偷盗盛二小姐的尸体,没给盛家一丝脸面。
“我是不是、见过你,我说的是,在那场宫宴之前。”
宫宴落水的时候,是她以为的第一次和萧子衿相遇,但有时谢意欢又发现萧子衿看她的眼神不是陌生的,而是一种像是看见故人的眼神。
她不理解。
萧子衿的身体似乎有些僵硬,像是被忽然钉在了原地,良久,他缓缓转过了身体,视线跟随而来,与另一道目光汇聚一起。
沉寂如石死潭的眸子,似乎又有些流动,夹杂着的是谢意欢并未看懂的情绪,那双眼睛里似乎尘封着未曾揭露的故事,一直被故事的主人仔细珍藏着。
现在偶然间被翻开一处缝隙,有些未曾预料的惊慌失措。
“我们确实之前见过,只是你好像已经不记得了。”
萧子衿的声音有点的委屈,让她想到了被遗忘的小狗终于被主人想起,跑到主人身边呜咽撒娇,控诉着不满和心酸,只不过萧子衿那张脸上是瞧不见任何委屈的。
可怜的表情,似乎从不会出现在这人脸上,像萧子衿这样骄傲的人就算真的受了委屈,估计也会把委屈硬生生吞回到肚子里。
“我们在哪里见过?”谢意欢实在想不出。
那场幻境里,前世的自己并没有认识萧子衿,可萧子衿却像是认识了她很久,在暗牢中,萧子衿在自己耳边一声声撕心裂肺的呼唤着,好像很在乎她一样。
她也不知道怎么就鬼使神差的问出了这句话,可让她最没料想到的是萧子衿的回答。
他竟然——真的在此之前就认识她吗?
萧子衿:“你还记得四年前上元节的那场宫宴吗?”
四岁那年的那场宫宴她当然记得,那时候她是和母亲去的,母亲还是儿时记忆中的温柔美丽,根本不是之后的疯癫样子。
从春初到冬末,短短时间居然将一个活生生的人扭曲成另一副模样,可外界却传将军府的夫人善妒不能容人,想不开得了失心疯!
太可笑了。
母亲从未苛待过谢青禾母女,何来不能容人,她从未把自己的苦楚发泄到任何一人身上,只是自己默默压在心里。
她记忆中的母亲也总是阴郁的,可谢柏却说母亲以前是个明朗清雅的女子。
“你怎么了?”萧子衿注意到谢意欢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
“没事,可能夜里有些冷。”谢意欢拢紧衣襟,又坐回桌边,“四年前我的确去过宫宴。”
越是痛苦的记忆越是令人深刻,即使那时她还小,那时的每一幕场景都依旧历历在目,不过,她难道见过萧子衿?
“殿下那时才七岁吧。”如果她记得没错萧子衿七岁时还在冷宫,直到八岁时静贵妃被揭发,萧子衿才得以从冷宫出来。
“是的,可那时我遇见了你,你还给了我桂露糕,跟我说抱歉,没带伤药,没办法给你治伤。”
萧子衿说时,是笑着的,神情温和。
谢意欢忽然间有些恍惚,就连萧子衿什么时候拿了屏风上的狐裘盖在了她身上都没察觉。
“你怎么一点不会照顾自己,晚上天气这么凉,还是要多添件衣服。”
她身上只穿着单薄的寝衣,常年习武,穿着单薄的衣服也不会觉得太冷,之前和萧子衿聊着也忘了这事,现在被他提及才想起来。
“多谢。”她愣了下,又说,“你就是当年那个小太——”
“监”字没说出口,又被她吞了回去。
萧子衿知道她误会了不但没生气,反而心情很不错的样子,唇角微微勾起,眼中柔光荡漾,“原来你还记得。”
她那时去宫宴确实帮了一个又瘦又小被人欺负的小孩,那小孩穿的破烂,身上都是淤青,个头又小,她以为是宫里的太监,没想到竟然是萧子衿。
明明是皇子,过得却这样凄惨,他五岁就丧母,被丢在冷宫里,身边连个护他的人都没有,实在是惨!
可提及到曾经痛苦的回忆时,他居然还能笑着说出来,谢意欢心口莫名发紧,有种酸涩的感觉,想着说一些安慰的话,但是又觉得有点矫情。
像萧子衿这样骄傲的人恐怕最不屑别人的同情。
“你以后想吃桂露糕的话,我帮你买。”
她想着萧子衿喜欢吃桂露糕便脱口说出了这话,不过说完又有点后悔,桂露糕并不是什么稀奇的点心,萧子衿又不是买不起,这话说的真是毫无意义的。
谢意欢闭上了嘴巴,有些懊恼。
“好啊,你可要说话算话。”
近在眼前忽然笑开的容颜,让谢意欢有些愣怔,“......好。”
桌上的茶炉已经烧开,冒着灼热的白雾,谢意欢为萧子衿重新倒了一杯热茶,又道,“你说我们喝的酒里有忘魂花,可忘魂花是个什么东西?能让人产生幻觉,还会上瘾,那长久吃下去会发生什么?”
她总感觉心里被什么东西堵着,惴惴不安。
夜晚格外安静,火炉里细小的炸裂声,都显得尖锐无比,在压制的气氛中不断挑拨着她脑中绷紧的弦。
“忘魂花吃久了便会使人分不清现实和幻境,精神崩溃,最后,陷入疯癫之中直到死亡。然而最可怕的是,就算吃的人发现了忘魂花的危险,却始终摆脱不了忘魂花带来的致瘾性。”萧子衿缓缓道来。
而谢意欢的脸色已经完全苍白,脑中的绷紧的弦几乎脆弱到快要崩溃了。
注意到谢意欢的变化,萧子衿放轻了声音,“你喝完这药,不会沾上忘魂花的毒,不是经常吸食倒也不会担心。”
“那要是长年累月的吸食呢?”谢意欢忽然问。
“什么?”
“你知道忘魂花长什么样子吗?能画出来吗?”她的眼睛里闪烁着不安,红色的血丝布满眼睛,抓住萧子衿的手臂,显得格外急迫慌张。
“正好知道忘魂花的样子,我画给你看。”
萧子衿不知道谢意欢为什么会对忘魂花这么敏感,眼神骤然变深,声音轻轻缓缓,如山风穿过溪涧的柔意,极具安抚人心。
他沾了桌上带着热气的茶水,指尖在桌面上勾画着,片刻一朵栩栩如生的小花便出现在桌子上,“忘魂花只有指甲盖般大小,花瓣雪白,心蕊却是鲜血般的红色,这种花并不常见,很稀奇。”
谢意欢此刻在脑海中绷紧的那根弦彻底崩溃,浑身都变得僵硬,心口的伤口好似又被撕开,重新插入了刺破血肉的利刃,将心口洞穿,鲜血淋漓。
僵硬的躯体已经如同房檐外倒挂的冰柱,任由寒风肆虐吹打,可裹挟着身体的寒意却忽然被一团炙热的温暖包围住。
“是不是冷了?”萧子衿握住了她的手,将她的两只手拢起在掌心,揉搓着她僵硬的手指头,“如果你觉得冒犯的话,可以告诉我。”
谢意欢没有说话,大概是自己从未和萧子衿相处时感到不舒服过,亦或是自己贪恋这一刻掌心的温度。
“谢谢。”
萧子衿笑而不语,仍旧用手心的温度温暖着她。
“其实我母亲很喜欢花,于是父亲在家中南院造了一间花房,即使在寒冷的冬天还能看见百花盛开。”谢意欢淡淡说着,“我母亲时常在花房中呆上半天,她不喜别人打扰只喜欢自己静静看花。
有一次,偷溜进去看见她在痴迷的嗅着一种我没看见过的百花,还要将那花吃进嘴里,我叫住了她,那是她第一次对我发火,再次之后我再也没有被允许进那间花房。”
萧子衿静静地听她述说着。
“直到过了几月,她忽然像变了个人似的,变得有些疯癫,大喊大叫不认人,所有的大夫都说她得了失心疯,后来大家把她关在了房里,可是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又跑到了花房里——
被人发现的时候,她的嘴里塞满了花,喉咙被花枝戳坏,嘴上竟然还带着笑。”
她死了,是一种过于惊悚诡异的方式。
萧子衿:“那花房还在吗?”
谢意欢:“母亲死后,父亲觉得是花房给母亲带了晦气,一把火烧了。”
人人都说宋夫人是得了怪病死了,没想到是和这东西有关,难怪谢意欢的反应会这么大。
有人暗杀了宋夫人!
“我听到消息忘魂花生在西南边境之处,能流到盛京绝对不简单,忘魂花能被放进将军府恐怕是有人刻意为之。”
萧子衿并不觉得千里之外的东西偏偏到了将军府里能是个意外。
谢意欢回想了下,“当时母亲带我和谢青禾出门,正好在街上发现了一个断腿的老太太卖花,母亲怜惜她顶着寒风还要为生计奔波,就买了下来。那这件事倒是是谁在策划就不得而知了,当年那位断了腿的老太太如今也寻不到了。”
她早就查过当年的事,可是有关的人和事,全都消失的干干净净,就像是没发生过一样。
“这世间有诸多的求不得,越是想求的东西越是求而不得,诸多遗憾就是这样留下,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你可以试着往前看看。”
萧子衿看着她,又慢慢放下了她的手,最后拿起桌上的簪子,起身离开。
“送你一剂药,拿个簪子做报酬不过分吧。”
萧子衿为什么要她的簪子,谢意欢没有问,也没有阻止,有些事看透了未必也能想透,太多的事情已经占据了她的心神,她已经无力将自己原本的生活再添上一团乱麻。
房门被打开,夜风吹了进来,在他踏步出去的那一刻,谢意欢问道,“如果往前看,又能看到什么了?”
她曾经很努力的往前走了,可依旧没能做出死局,前面有什么她不知道,也许又是一场刀光剑影,或者将她置之死地的陷阱。
门渐渐被合上,随着最后一丝夜风一道若有若无的声音似乎飘了进来。
“也许是一直在等着你的一个人,他——”
谢意欢没有听清,再打开门时,屋外已经没有任何人影了。
“萧子衿。”谢意欢喃喃念出了这个名字,脑子变得更加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