肆意的雪夜
第三十三章
辛容转头看去，原来是那名抄写《春秋》的佣书人，只听他继续说道：“这位公子，你已经不是第一次纠缠这位姑娘了。方某不才，想问一句，是不是能配得上公子的姑娘，就都可以随意招公子为夫婿？”
辛容严肃点点头，说道：“公子，你可不能拒绝啊，毕竟——人家姑娘们配得上你。”
“你——你们——知不知道我是谁？”
那姑娘客气地说道：“许公子，请回吧。”
说完，她看了辛容和佣书人一眼。
辛容了然，这姑娘是在提醒他们，那纠缠之人的身份。
许公子，和先帝第一位皇后同一个姓氏。
那许公子有些气恼，但还算儒雅，想动手又忍住了。
只看着那姑娘说道：“楚媗，你都死了两个未婚夫了，能嫁我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好好想想吧。我会向你家提亲的。”
辛容看那姑娘脸色瞬时有些苍白。
又见许公子从她身边走过去，向那名相貌堂堂却带着愤懑之色的佣书人问道：“你什么人？”
“许公子，在下方固。”
“呵呵，方固，你不会是想跟本侯抢人吧，你也配！”
辛容在楼梯边看着针锋相对的两人，只见那方固知道许公子有侯爵在身，既无畏惧之色，也无退却之意。
还见他看了楚姑娘一眼，更无羞赧之情。
当真是坦坦荡荡。
“一行书不读，身封千户侯。”（1）辛容听见方固说了这么一句话，眼神透着一丝敬佩。
先帝废除许皇后，改立殷皇后，但是却对许氏家族大加封赏，赐爵封官赏金。
人们都说这是先帝有情有义，对前皇后太过愧疚。
辛容不以为然，愧疚还废皇后啊。
不过，许家确实因此多了不少侯爵。
那许公子听见方固的一句话，顿时有些恼了，再也维持不住儒雅的样子，咬牙说道：“怎么，你以为你多读几册书就能有爵位，你以为凭你十几年就能和许氏三代的奋斗相比吗！”
辛容觉得这个许公子是不是傻，侯爵是谁都能有的吗？
还不如陶源初那样，心安理得花着祖父挣得基业，军功换得，没偷没抢，有何不妥。
看来这个许公子不像陶源初那么心大，又或者是觉得被喜欢的姑娘瞧不起了。
等下，楚姑娘，不会是楚丞相家族的吧。
那佣书人方固看着许公子，似是有些无奈地说道：“侯爷祖上有随先帝征战平天下的功臣，有为官恭谨礼贤下士的儒者，有断案公正为民伸冤的刑官。方某一介书生毫无建树，怎敢与他们相比！只是侯爷又是如何奋斗的？”
辛容心中好笑：自然是忙着把百户千户万户的食邑尽量奋斗出去。
她就在一边看着，以防两人动手。
不过这两人，一个真坦荡，一个装儒雅。
根本就没动起手来。
那楚姑娘眼看许公子争得面红耳赤，快步过去说道：“许公子，过两天书肆会将整册《鹖冠子》送到府上的。”
许公子有了台阶，昂首说道：“楚媗，我会在纳征礼单上再添一家书肆，成婚后我们可以天天——读书。”
说罢，瞥了方固一眼，悠闲地带着侍从出了文友书肆的大门。
辛容好奇问道：“楚姑娘是书肆掌柜吗？”
楚媗神情恬淡，平和说道：“我只是负责整理书简，增添书目。不知公子喜好哪类书籍？”
“我只随意看看，姑娘且忙。”
“好，公子请便。”
辛容见楚媗向佣书人抄书的书桌方向看了一眼，然后转身上了楼。
她过了一会，见方固仍然挺着正直的脊背抄书，便也上了书肆二楼，果然见到了以前相熟的书生。
于是，又趁聊天的机会，了解了那许公子的脾性。
原来那许公子喜好收集稀缺古籍，平日热爱游山玩水。
不知哪日来这文友书肆，知晓楚媗的第二任未婚夫去年战死了，竟自此上了心。
而楚媗确实是楚丞相族人，只不过大家族里也有边缘化的人。
比如楚媗的父亲，实在是干什么都不行，好不容易当了个末职小官，却因考核没通过被免职了。
父亲能力不足，可女儿楚媗却是个蕙质兰心的。
自小爱读书，耐性也不错，清静又平和，得楚家嫡系叔父喜爱，被允来书肆管理书册。
这么看来，楚媗家身份地位在豪族遍地的洛京城，属实一般了。
但楚媗家一般，楚媗却不是。
因为在东凌国，未婚夫或者夫君死得越多，说明这女子命相越贵。
那可就不是有点身份的人都能娶得了，至少得有足够的自信才行。
否则，死了就是自己命贱，实在是配不上人家姑娘。
所以，这大半年来，向楚媗家求亲的人家还真不少。
据坊间传说，楚媗均以未婚夫战死哀伤为由全都拒绝了。
什么媒妁之言父母之命，那也得看这女子在家中的地位。
辛容在书肆待了一个时辰，又去了桃园斋。
和英落一起多买了些吃食，才逛着回家了。
最近的日子比较平静，她除了让金来注意些方固有没有被报复，就是安心当着县佐，关注着黄大人的情形。
那许公子限定了时间，让方固多抄几卷古籍。
他或许以为这样方固连过年都别想休息，同时也提醒方固他是多么穷困。
不过，抄写古籍对买不起看不到古籍的读书人来说，简直是莫大的机缘。
又过了些日子，离除夕越来越近了。
作为有恩报恩有仇报仇的游侠，辛容可还没忘记要教训那个对何盈贞出言不逊的人。
留着恩怨过大年，对她来说不可能。
除非当下做不到，不然绝对要报仇。
这样，顺便也算是还陶源初一个恩情。
没有他，她也不可能顺利见到黄大人。
陶源初上次被打肿了眼睛，也没能薅掉对方一根头发。
最后还被罚了银子，真得是太弱了。
那殷氏子弟跟殷驸马如出一辙，喜欢找乐子。
不过他最喜欢玩得地方比较固定，就是赌坊。
东凌国限制百姓沉迷于博戏，但限制不了贵族富有的子弟们。
这些人穷奢极欲，找不到新鲜玩乐时，博戏就是最好的欢场。
对于没钱人，又有几人能在赌坊把命运翻盘，最终赔掉本金都算好的，就怕还要借钱翻本。
可对于有钱人，花钱买偶然性的“命运”，赢点钱，就好像被上天眷顾了似得。
这和公冶府找法师和水丘辞祈福请愿是一样的，哪里是信浮屠，不过想求眷顾。
平时，总有一些公子哥儿赌到半夜，甚至天亮。
运气不好的，被巡查官差发现违反宵禁，就被抓走了。
当然也有张牙舞爪，不肯就范的。
欺软怕硬的官差又不是没有，装没看见就放过了。
如今临近过年，想在年前玩个痛快的人就更多了。
辛容本想只教训出言不逊的殷公子，没想到还发现了欺负小公主的楚公子，还有逼婚的许公子。
这——是他们自己要聚到一起的，可不能怪她。
原本她也不想教训许公子，毕竟她对方固的报复，简直是在施恩，不仅能让方固多赚钱，还能让他看古籍。
可这许公子竟然提到了楚媗战死的未婚夫，还说这么没用的人也不配让人哀伤。
呵，没用，不配。
去年，羌人部落侵扰边界，东凌国的军队全军覆没了。
那时，他们路过关东，离战地很近了。
这一战，结束得非常快。
着急带着父亲去东边寻一位名医，他们不顾有战争继续赶路了。
那日，辛容和英落、柳慕，趁着父亲喝药睡下，跑过去看战况。
到得时候，全军覆没。
只是四个字而已，说起来多简单。
可他们三个看到是满地的死尸。
硝烟已散，断肢残骸，乌黑血迹，覆着一层薄薄的雪。
浓重的血腥味，昏暗的天色，让人倍感不适。
眼神恍惚时，天旋地转间，如同身处鬼哭魂飞的地府。
今夜，雪还在下。
宵禁对于辛容三人来说，如同虚设。
三人就在京城最豪奢的赌坊附近。
看到殷公子、楚公子和许公子，分别去往三个方向，辛容说道：“一人一个，洛京廷西边的巷口见。”
不久，洛京府衙西侧的巷口，有三名年轻男子躺在地上。
他们分别穿着黑狐斗篷，暗紫蜀锦棉服和浅蓝金边大氅。
雪一片片落在他们白净的脸上。
辛容和英落在旁边看着，没多久，柳慕回来说道：“巡街官差朝这边来了。”
“一人扒一个。”辛容说完就要动手。
英落也一副毫不客气的样子。
“你俩退开。”柳慕拔剑而出，分别在三名男子身上快速划了几下。
辛容笑着说道：“柳大侠，这时候还不忘了炫耀你的剑法。”
英落往巷子外看了一眼，说道：“快走，他们过来啦。”
三人沿着墙头飞出去一段路后，脚步踩在不算厚的雪层上，慢慢地往回走着。
“胡闹够了，可以好好过年了吧。”
“柳慕，这么严肃干嘛。”
“就是，刚才看你也很开心的样子啊。”
“没错，别装老成教训我们哦——”
“哈哈哈——他们三个要怎么解释，光着上半身躺在一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