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的自省
第三十九章
辛容从孙从事那里了解到，河湟地区羌人部落大大小小上百个。
反叛的烧当羌确实有两兄弟，各为首领。
这跟郡守说法一致，就不知是真的翻译错了，还是另有隐情。
这两兄弟如今都封侯了，自是不能直接抓了询问。
再次来到窄小的牢狱，辛容看到比铜钳从容镇定，眼中好似还有一分欣慰。
“大人来了。”
辛容见比铜钳起身相迎，说道：“大豪不必如此，晚辈只是少吏。”
“大人，是京城来的吧。”
“是。大豪为何带着族人从临羌县来到郡府？”金城郡郡守并未阻拦她来见比铜钳，她也就单刀直入了。
“三十多年前，老身才八十多岁，那时先皇威名远扬——”
辛容听比铜钳答非所问，没有打断，继续耐心听着。
“中原皇帝结束乱世，一统天下，指日可待。老身带着族人归顺，连带着交好的众多部落也都归顺了。”
“一大部分羌人放弃了游牧，来到中原肥沃的土地。战乱几十年，当地的汉人人口很少，我们各部落与他们相处的很融洽。”
辛容点头听着，心中默默总结了下重点：女大豪在先帝刚立国时，对河湟地区的安定和人口增长做了很大贡献。
不过接下来，她也没听到比铜钳说起此次因冲突被逮捕一事，而是听她说起了不相干的。
“大人，有一事，或许只有你会在意。”
辛容不解的问道：“是何事？”
“我族中有一百多位姑娘，不知哪里去了？大人，可否帮忙找找。”
辛容心中一颤，莫不是像她小时候那样，遇到人贩子了。
可怎么会丢这么多姑娘，团伙作案？
“大豪，可否说得详细些，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在哪里发生的？”
比铜钳像是在哭，又像是在笑：“都是些好孩子，都是有东凌国户籍的良家女子。有些顽皮的呢，我也没少教训惩罚她们。早知道会有今天，不如随她们闹腾，再好好奖赏一番，说不定她们就安生了。”
辛容轻轻皱了下挺翘的鼻尖，暗道：这女大豪终究是年纪大了，语无伦次，不知所谓。
“大豪，那些不见了的姑娘最后都见过谁？”
辛容见比铜钳不再说话，径自躺了下去，好像十分困倦。
无奈之下，她只好先离开牢狱。
孙从事倒是把事情经过告诉了她，烧何羌有族人犯罪，临羌县县令抓了部落六百多人，全部处死。
比铜钳就带着好些族人找郡守讨说法。
至于失踪上百名羌女之事，未曾听说。
本来到郡上监察就是个幌子，目的是暗查楚练是否与烧何羌不应该被封赏的那位首领，有什么勾结。
既然如此，干脆把烧何羌的案件再闹大些，掩盖她接下来的行动。
金城郡郡守作为上官，本就负责监察下属县令。
辛容看了案卷，里面有证据犯罪的，不过一名羌人。
其他六百多人也没说清犯什么罪，就这么被处死了。
上报自然也上报了，但是刺史没管。
至于孙从事，从来都把原因放在羌人身上，造成的结果，就是朝廷愈发要求严加管治羌人。
辛容叹息一声……
处死六百人多羌人，失踪一百多羌女，根本没人当回事。
更没人打算隐瞒她什么，可笑得是她还怕别人沆瀣一气。
烧当羌封赏一事，暂且放几天，她要向京城汇报此事。
烧当羌封赏？她好像明白比铜钳那些话是什么意思了。
“早知道会有今天，不如随她们闹腾，再好好奖赏一番，说不定她们就安生了。”
比铜钳说这些话时，神色委顿，眼神透着悲伤。
反叛的部落有封赏，安稳种地的却被杀被关被失踪。
赏罚倒置，作为第一个归顺东凌国的部落大豪，她怎么可能不觉得寒心。
可比铜钳怎么不直说，万一她没听懂怎么办？
牢狱中，比铜钳闭目养神，心中却不平静。
女娃儿官职太低了，又太年轻，直接告诉她是汉朝官吏兵将擅自掳掠羌女，只怕会害了她。
她若是能听明白话外之意，那就是心中有丘壑之人，将来必成气候。
若是不明白或者无心，那也就是天意了。
汉朝对羌政策不改，必定会陷入不停歇的争斗之中。
一个烧当羌就让汉军全军覆没了，何况羌人部落有上百个。
比铜钳不希望如此，她是为了族人生活安定才归顺先皇的。
可是希望在哪里呢？
辛容拿着毛笔，涮着砚台中的黑墨，正在想该如何措辞。
奖罚倒置，其他羌人部落如何看待此事，是显而易见的。
“司隶校尉府功曹从事门下书佐辛容上告：今有烧何羌部落百岁女大豪比铜钳，于先帝立国时率多部落归顺，彼时汉羌齐心，生活融洽，人口滋殖，彰显先皇抚羌政策之英明。而今临羌县县令，在无有效证据之下，处死烧何羌六百余名族人。大豪被关押于牢狱之中，恍惚困顿之时，亦不忘先皇之恩情，何其忠诚。”
辛容停下笔，决定先不写失踪羌女一事，因为此事众口一词，都说不知道，目前无从查起。
至于赏罚倒置一事，她还不想那么快死。
陛下都已经封烧当羌首领为侯了，难道她要指出陛下的错误不成？
只说好的，不说坏的，先看看陛下的反应。
东凌国以孝治天下，陛下总要看在先帝的份上，宽恕比铜钳。
一年之内，已经与羌人部落征战两次了，安抚比铜钳部落，也可使其他部落心安些。
否则，不参与反叛者反倒被欺凌处死，那还不如反了。
“来人，将这封信即刻送往京城，交给周大人。”
这封信用的是明文，反正不会有人阻拦她上报。
等待期间，辛容带着剩下两名卫兵，到了金城郡的各县，巡查了一番。
难怪没人把此案当回事，因为没人把羌人当人看。
越是靠近西边，被打骂苛待的羌人越多。
她从未生活在这些地方，不知道这里的羌人竟然一年到头都在服徭役，根本没有时间种地。
这哪里是把羌人部落内迁到中原生活，根本是当牛马使唤。
不，还不如牛马，一头牛几万钱，一匹马更贵，羌人卖身不过得一口饿不死的粮食而已。
这一路，没人向她粉饰太平。
这么多年，这里一直如此的。
再次回到郡守府，辛容接到了司隶校尉府的回复。
陛下得知比铜钳的境遇，不止要放了比铜钳，还允许其部落可以选择回到草原生活。
手谕上还有一句话：国家无德，恩不及远。（1）
辛容将这八个字告诉了比铜钳，只见她喜极而泣，立刻表示愿意率部落继续留在这里。
皇帝乃是一国之君，承认国家无德，无异于是在说自己无德。
有这样的陛下，那还担心什么。
不管擅略羌女的人是谁，都要付出代价。
东凌国《略人法》：拐卖人者，已拐未卖者，均处以磔刑。（2）
辛容早就将此律令记在心中，可是问道案情细节，却只见比铜钳摇摇头。
“大人，这些孩子们不是同一时间不见的。去向虽不知，但总有归处。”
归处？那就是去找会买她们之人。
辛容目送比铜钳离开，心中已知该往何处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