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章
“客官要吃些什么?”
宣幼青隔着木制的覆面看他,没来由想起了“如玉”二字。
“偶然路过,见此地人声鼎沸,听闻老板娘手艺了得,想讨一碗面吃。”
眼前人悬着两分不明晰的酒意,宣幼青不动声色描摹过他的醉态,听着他恳切的言语,忽然耿耿于怀起来。
平烟酒楼那么好的席面入不了眼?下了桌子巴巴来吃什么面?
矫情。
派人往我胳膊上射箭差点捅个对穿,还想吃我亲手下的面?
想得倒美。
平烟酒楼老板宣幼青锱铢必较,渔家面馆的掌柜也是有脾气的!
三五下出一碗面的功夫虽不费事,可她还偏不想动了。
“我的手艺不比厨娘,客官吃她做的更好。”她语气柔和,拒绝的意味直截了当。
一旁看热闹的客人们吹起来口哨:“我说小哥,早告诉你了老板娘的手艺赶巧不赶早,你怎么就不信呢!”
“我看老三你是瞎了眼没瞧明白,人公子小哥是冲着这面来的么!你仔细瞧瞧!”烫面呼哧入口间,夹杂着更多含混不清的意味深长。
莫娘在后厨听到动静,也来不及叫小伙计上面,端着热气腾腾的汤碗就上前堂来。
“瞎嚷嚷些什么!吃面都堵不上嚼舌头!”熟客们也不恼,笑嘻嘻接着看戏。
她把汤放到陆仕谦这一桌,接上前头宣幼青的话头:“客官您别不信,咱们家这招牌的鱼松面虽说是老板娘起的方子,可论手艺,我这个成天在灶头上转的也不差,客官尝尝准没错!”
陆仕谦对旁人言语充耳不闻,掌心朝晁年一摊。
晁年小心翼翼把钱袋子奉上,不敢说话。
“哗啦啦——”
钱袋子口一张,吐出半袋扎实的小碎银子堆在桌面,只剩下轻飘飘的一张皮攥在陆仕谦在手里。
“这些够么?”
陆仕谦话音一落,晁年就倒抽了一口冷气。
得,他们大人今儿晚上是真真醉得不轻!
果不其然,面馆里又响起了暧昧嘈杂的口哨声。
“呦呵,这真是千金难买我乐意!老板娘,这银子可够你忙活几天了,有便宜不占王八蛋啊!”
四周的散客喧嚣起哄,宣幼青低头看了看滚了满桌的碎银子,又抬头看了看一眼板正得近乎耍赖的这位,忽的想起了一个时辰前那壶醒酒汤的人情。
有钱能使鬼推磨,跟谁置气犯不上和银子置气。
不就是一碗面么,煮。
“替客人把桌子收拾了。”她回头吩咐完詹宁,说了句稍等,挽起袖子往后厨去,不过几口汤的功夫,就端上来一碗热气腾腾的鱼松面。
面汤醇厚,鱼松的浇头酥脆鲜香。
陆仕谦念了句多谢,倒也真安安稳稳坐下吃起面来,宣幼青瞥见他这时候都依旧板直的腰背,临走前没忍住多看了两眼。
二人没有直接往私宅去,詹宁先把她往码头方向送,一路上回了几次头确认没人跟踪,这才压低了声音问道:“老板娘,这公子到底是个什么来头,竟真是只图您一碗面?该不会是盯上咱们了吧?”
自打经历过上回游鹰卫的雨夜盘查,詹宁最近都有些疑神疑鬼的。
宣幼青脚下迈着快步,转头进了民宅的小后院,叮嘱道:“你记着那两个人的脸,吃面的那个是漕运理刑司的主事,姓陆,以后若是再瞧见他来店里,留心些。”
詹宁听见理刑司的名号,登时抬头望向了地牢所在的方向,面上十分紧张。
“你哥的动作快,连漕军卫所的人都没察觉,那个醉鬼就更不可能了,别操这些用不着的心。”
詹宁愣愣点了点头,念了一句知道了,“那我就回店里去了,老板娘你小心些。”
地牢内,昏黄的油灯微微晃动,被五花大绑的龚佐听到来人的动静,努力冲着声音的方向抬起了头。
地上有一些徒劳又凌乱的挣扎痕迹,宣幼青仰头喝下桌上还剩的半杯药汁,浓烈的苦涩味在舌尖翻腾,心里在陆仕谦的名头上,忍不住又恶狠狠记了一笔。
药劲儿缓和过后,再开口又是那般鬼气森森的,她望向地牢一角抱着刀沉默不言的詹亮,问道:“折腾多久了?”
詹亮如实相告:“人是动弹不了,嘴上倒是没歇着,骂了得有一刻钟。”
龚佐心下一惊,直到此刻听见人声,才发觉屋内还有另外一人的存在。他好歹是个卫守备,身上也有几分实打实的本事,可那人与他共处一室能做到让他毫无察觉,可见功夫远远在他之上。
龚佐头上又起了热腾腾的白毛汗,方才情急之下那几声啐骂,竟让人看了现行去,这下难免坏了他的成算。
宣幼青没将这小小的插曲放在眼中,只问道:“守备大人可想好了该如何说了?”
龚佐蒙着眼艰难地点头,极大地展露出自己的诚意:“你们有什么要问的,我定当知无不言。”
宣幼青坐下,开门见山问道:“景和十一年的桐泽县水匪截杀收粮官一案,到底是谁干的?”
龚佐不带半点犹豫:“白蒲村的水匪!”
“桐泽湖有万顷浩渺,四散的小岛村寨无数,水匪也不止一家,你如何识得那就是白蒲村的人?”
他脱口而出早已拟定好的名字:“白蒲村有个诨名叫叶老二的,我在船上认出他来了。”
白蒲村的人大多姓叶,这他还是记得的,一村几十户人家,总有个老二能对得上号吧。面前的人装神弄鬼,操着一副不人不鬼的嗓子谨慎得很,可他还是能听出来是个年轻人的声音,往前算白蒲村出事那年,这人年岁应当不大,说不定还不晓事儿呢。反正他心下拿的是拖延的主意,只要能糊弄几句拖到白日,运军卫所里头的人发现他不见了,定会来寻的。
可下一刻皮肉上钻心的疼痛剥夺了他最后一丝侥幸,龚佐脑门上的冷汗颤抖着落下,脖颈间青筋鼓动,绑着他和椅子的麻绳被挣扎出刺耳的咯吱声。
“守备大人,白蒲村有没有这个人,还需要我提醒你么?”
盘问他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他在剧痛的间隔间喘息,明白了方才动手的是角落的那位高手。
来人远比他想象的知道的多,不是随便能糊弄的。
这在他犹豫的这一个空档,方才那般蚀骨的痛楚又找上他来,龚佐的崩溃就在一瞬间。
他大声呼喊着求饶,含混不清的言语间混着难堪的口涎和汗水:“大侠行行好!我一个粗人,侍弄些刀枪棍棒的就算了,往前十多年前的旧事了,我是真记不清了啊!”
宣幼青完全不吃他这一套,只略带遗憾道:“既然这样,守备大人这一趟算是白走了,也没有回去的必要了。”
她对着詹亮轻轻颔首,龚佐脖颈间的束缚猛然紧缩,气血在一瞬间凝滞。
“等等等等!我想起来了!”
詹亮松开手,龚佐被猛然畅通的凉气灌了满肺,咳嗽间带了淡淡血腥气,他眼下也顾不得这些,急忙道:“我想起来了,收粮官的船遇袭的地方,离白蒲村的小岛最近,县衙的人说水匪村寨之间各有势力范围,所以我……”
宣幼青眼中厉色乍起:“所以你就咬定了截杀运粮官的人是白蒲村的?”
龚佐听出了她言语中的杀气,他算是明白过来了,这是要把白蒲村的人命算到他头上啊!
不成,当年白蒲村的事虽说是他做的证,如今他放着好好的官儿不做,为了这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上搭上一条命,那不值当!
“是县衙的人让我这么说的!”
宣幼青问道:“可有证据?”
“有的有的!当年传话的人是谁我记不清了,但是后来往来的一些书信我还留着,就在我私宅的卧房中,大侠自可拿去辨认笔迹!”
龚佐老实交代了自己存放信函的地方。
宣幼青心下仍存有一丝疑虑,出言警告:“别耍花样!”
“大侠,我人都在你们手里了还能耍什么花样,你这一来一回就查明的事,我再耍花样不明摆着找死么!”
这话倒是没说错。
宣幼青早就调查清楚龚佐私宅的位置,眼下离天明还有两个时辰,一来一回时间完全足够了。
对龚佐的盘问告一段落,宣幼青带詹亮退出地牢。
“老板娘,我去去就回,到时候这人口中所说是真是假,自然有一个分晓。”
宣幼青摇了摇头:“人现下还在地牢看着,若是出了什么变故,你守着我放心些。”她看了看詹亮魁梧的身板,“再说了,论轻功翻墙入户,还是我合适。”
詹亮无法反驳,伸手挠了挠自己的后脑勺:“成,那老板娘你小心些。”
宣幼青换了夜行衣,从私宅的后巷出门,一抬头是乌黑不见云的天幕。
今夜真是有的忙。
*
龚佐的私宅在城西,他领职押运漕粮北上,一年到头大半的时日都不在此处,宣幼青之前便派人探过路,府宅中除了几房美眷一些家仆,没有过多的防备。
她一路潜行至龚宅后院,一个轻巧的点墙便入了内宅。
今夜未明,趁着还没有人发现龚佐的异常,她所有的行迹都在暗处,没有遇到任何的阻碍,顺利地到摸到了龚佐的书房。
按龚佐交代,书房进门左手有一处立柜,当中一块太湖石的摆件后头连着机扩,能拧开背后的暗格。
宣幼青屏息凝神,吹燃了一个微弱的火折子,借着豆点大昏黄的亮光,警惕着可能随着机关触动而飞出的陷阱。
机扩转动停止,一息的寂静之后,宣幼青确认安全无虞,伸手在暗格中摸到了两个信封。
她向前探身,试图借着火光确认一眼信函内容,周遭却忽然陷入黑暗!
“铮——”
利刃出鞘之声在耳边乍起!
宣幼青一个滚身错开,耳边碎发被剑气切落,那一剑堪堪擦着她的颈边而去!但凡她晚上分毫,如今怕是身首异处了!
这狗日的龚佐!竟然暗算!
她来不及细想,迅速将信函塞进怀里,反手拔出了腰间的匕首。
是带血槽的那一把。
只是今夜情形,说不上被放血的到底是谁了!
来人同样一身夜行衣,出手狠厉毒辣,来意招招都是索命。
她是来取信函的,虽说带了防身的兵器,可耐不住一寸长一寸强的利剑,几番狼狈的应对之后,已然力不从心,黑暗中除了兵刃相接的惊心,剩下只有她如擂鼓般的心跳和力竭的喘息。
对面的人功力深不见底,连半分破绽都不曾留给她。
再这样耗下去她必死无疑。
宣幼青拿定主意,凌厉的反攻之势刚起了个头,在兵刃尚未相交的空档忽而掉头,转身就往书房的大门奔去。
她轻功见长,逃命的功夫比拼命的好。
书房的大门被撞得四分五裂,她跃身而起,借着粗哑的嗓子大声呼救:“来人啊!进贼啦!抓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