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 章
平烟酒楼,雅间内。
宣幼青歪靠在白狐皮面的贵妃塌上,眼前是面色略带焦灼的闫辰。
“行了,总拧着个疙瘩在我眼前晃什么,要坐你就坐下。”
闫辰乖乖落座:“姐,眼下漕军已经开始满城找人了,这烫手山芋什么时候扔出去?”
“漕运衙门既然在找人,就给他们送过去,反正现下该问的也问了。”
白蒲村截杀收粮官的罪名,是当年的龚佐坐实的不错,可那般斩草除根的惩治,也不是他当年一个运丁可以左右的。
龚佐是导火索,白蒲村血案,加柴添火的却另有其人。
宣幼青起身坐到案前,朱笔横斜,划掉了龚佐的名字,而后换墨提笔,一笔一划落下了“孙师爷”三个字。
闫辰看了看那一长串被划掉的名录,感慨道:“找一个龚佐费了我们三年功夫,不过这孙师爷好歹是在县衙挂职的,有头有脸的人物查个去处,应当要容易许多。可惜桐泽县当年的案卷,连带着官员任免记录一并被烧了个干净,不然我们能省下不少功夫。”
宣幼青敲了敲龚佐的名字,若有所思道:“县衙的记录是毁了,可保不齐别处还有,咱们不好查,理刑司的人应当是好查的吧?”
“理刑司?”
“对,理刑司。”宣幼青翻出龚佐私宅带出来的两封信,在闫辰眼前晃了晃。
是夜,漕运理刑司衙门内,陈俭还在议事厅同陆仕谦交代这两日寻找龚宅贼人的进展,外间忽然传来箭矢破空之声。
“谁!”
陈俭提刀而出,派人巡查过理刑司四周,除了议事厅门廊上孤单单一只箭矢,再没有什么可疑的踪迹。
“大人,那上头好像有东西。”
游鹰卫的士兵眼尖,小心翼翼从箭矢上取下了纸条。
陆仕谦打开看完,眸光深沉凝重,久久不曾挪开。
陈俭在一旁等得着急:“大人,是何人这般大胆?”
陆仕谦照着纸上所书念了一个地方,吩咐道:“带人去看看。”
一刻钟后,游鹰卫从街角处一辆破败的马车中,找到了昏迷不醒的龚佐。
陈俭带人回来复命:“大人,在您说的地方找到了一辆马车,里头捆着的人,正是漕军卫守备龚佐。”说着他从怀里摸出一封信呈上,“还在他身上发现了这个。”
陆仕谦展信读过,良久后才吩咐道:“把外头的人手叫回来,去搜一趟龚佐的私宅。”
陈俭面露迟疑:“大人,现下对外卫守备还下落不明,私宅里头全是漕军,咱们现在去搜,要用什么名头?”
陆仕谦将手中文书放下,淡淡道:“漕军卫守备龚佐,现有残害朝廷命官之疑,漕运理刑司依大晅律法搜查。”
陈俭隐隐有些激越,他知道陆大人行事,没有十足把握,断不会说出这样的话,可如今证据来得这样突然,让他有些飘忽的不真实感。
“大人,当真可以收网了么?”
陆仕谦骨节分明的手敲在那一张薄薄的文书上:“带有他龚佐私印的邀功文书,不论真伪,都够咱们走一趟了。”
不论送来证据的是谁,这个人情,他先收下了。
*
龚佐又一次从黑暗中醒来。
绑架他的人问出了孙师爷了名号之后,就头也不回地将他仍在了此处,任凭他腿上的伤口鲜血长流,让他一次又一次昏死过去,等偶尔巡查的那位下来看见了,又一瓢凉水给他浇醒,看看是不是还活着。
但这一次好像有些不同。
苏醒后短暂的混沌让他有些恍惚,他费力睁开眼,许久不见天日的眼睛受不住刺激,连暗室中那一盏小小的油灯都觉得格外扎眼,亮得他双目酸软。
等到许久之后,他才后知后觉,眼上的蒙布已经被撤掉了,刺目的火光下,是憧憧交叠的数个模糊人影,看得他心头一紧。
来人觉得没有再隐藏真容的必要,难道说已经不打算让他活着离开了么?
死亡的恐惧骤然而生,促使着他不顾一切驱动僵硬的手脚逃离,又重重跌在地上。
“你们可以放我走!我什么都没看见,我什么都没看见!”
他在黑暗中紧闭着双眼,直到被人拎着胳膊带起,才看清了眼前之人。
“你是……”龚佐在脑海中思索,片刻的迷蒙之后如获大赦,激动地喊道,“陆大人!陆大人,我们在酒桌上见过的!”
是了,他一个漕军守备,在淮州城的地界上走失,理刑司那边一定也得到了消息!
陆仕谦点点头:“是在下,守备大人好记性。”
龚佐内心是得救的狂喜,忙道:“没想到是大人先找到了我,那帮贼子敢在漕运衙门的地盘上公然劫持朝廷命官,简直是胆大包天!还望陆大人早日将其缉拿归案,以解我心头之恨!”
陆仕谦看着他,表情仍是淡淡的:“此案总督大人已经知晓,特命我负责查办。守备大人可将这两日所见贼匪的音容相貌告知,便于理刑司画像缉拿。”
“好,你让我想想。”龚佐答应得十分痛快,咬牙切齿间的恨意,可见这几日吃了不少苦头。
“我的马车被动了手脚,那夜平烟酒楼的宴会结束后,我就被绑走了。他们谨慎得很,从一开始就给我蒙了眼。主事说话的那个也不知用了什么古怪法子,成日吊着一副鬼气森森的嗓子,听起来不男不女的,但估摸着年岁应当不大。”
陆仕谦点点头,见手下人记全之后,接着问道:“除了主事的人之外,可还有旁人?”
龚佐道:“那人身边有一个高手,除此之外便没有人与我有过接触了。”
“守备对关押之处可还有印象,例如方位,气味之类的。”
龚佐思索片刻:“应当是在地下,每回那人离开,都能听到阶梯踏步之声。至于气味……就只有一股子难闻的草药味。”
随着龚佐的描述,一则计谋周全、行事稳重的形象逐渐在陆仕谦脑海中勾勒出来。
对方确实也很谨慎,踩准了宴会时机,将人掳走之后又困在地牢,从一开始就有意隐藏身份,可这番大费周章,最后偏偏把人送到了理刑司,这当中所求,实在是令人有些费解。
陆仕谦问到了最关键的问题:“所以依守备大人所见,那伙人冒这么大的险将您掳走,所为何事呢?”
龚佐面色一凝。
凭他的直觉,上头并不想太多的人知道桐泽县的事。
当年他凭着自己微妙的直觉赌了一把,在县衙公堂上不仅咬死了白蒲村水匪截杀收粮官一事,还添油加醋地描述了其手段残忍妄自尊大。当年那一把他赌对了,靠着这一点小小的投机,得了贵人一眼青睐,自此踏上了青云路。
但是他也十分清楚地知道,桐泽县在他借的那一把东风之下,还有更为隐匿凶险的漩涡,不是他这般小人物可以妄想涉足的。
所以他并不打算在这件事上多言。
他挥挥手:“谁知道是哪路吃了熊心豹子胆的蠢贼,敲竹杠敲到我头上了,想来对陆大人抓贼也没什么用。我该说的都说得差不多了,陆大人若是方便,可否通知运军卫所来人一趟,待我回去修整两日,若有什么遗漏的,再告诉大人不迟。”
陆仕谦没有动。
龚佐不解,唤了一声:“陆大人?”
陆仕谦一抬手,四周火光骤亮,他负手而立,身后火光照亮之处,是一扇待锁的牢门。
“回营就不必了,守备大人安生在此处歇息。”
龚佐的眼睛适应了突如其来的骤亮,这才猛然发现自己身处牢房!
“姓陆的,你这是做什么?!”
陆仕谦早已退出牢房门外,狱卒手脚麻利地将铁链锁上,将龚佐充满震怒和意外的眼神隔绝在内。
陆仕谦身姿如松,立在牢房熠熠的烛火中,声音确透着令人刺骨的寒意。
“漕军卫守备龚佐,杀害湑江造船厂提举冯典,证据确凿,关押理刑司牢狱待审。”
陆仕谦一字一句如钉锤一般,将龚佐砸瘫在地。
数年经营的青云之路,在他眼前分崩离析,最终化作尘土,淹没在他不甘的呜咽声中。
牢房外,陈俭等到出来的陆仕谦,一路往议事厅走去。
“大人,可有什么线索需要我们去调查的么?”
身后的笔吏得到陆仕谦授意,把方才的问询记录奉上。
“这么说,绑架龚佐的,和那夜在他私宅中出现的那个女贼,很可能是同一人?”
陆仕谦点点头,龚佐提到的那股药味,还有那一副不人不鬼的嗓音,基本上都能对上。
思及那日劫持他的那个女贼,陆仕谦的后背忽然有些灼热,烧得他有一些不自在。
好在陈俭的声音及时将他拉了回来:“那她是那边的人么?”陈俭神秘兮兮的比了三个指头,伸到陆仕谦面前晃了晃。
“应当不是。”
“那她的要的东西,依大人所见,要给么?”
那日箭矢上所言,除了龚佐的位置,还提了一个要求——希望理刑司查一查十年前在桐泽县县衙任职的孙师爷,用他的生平去向,来换湑江督造船厂冯提举的那一封检举信。
她的出现是个变故,是好是坏也只有接触了才能下定论。
陆仕谦拿定了主意:“就按她要求的,查查那位孙师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