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 章
人间三月晴照日,天阔云闲。
似青似白的天际还未有红云的痕迹,渔家面馆旁的民宅里头,就已经忙得热火朝天。
宣幼青坐在模糊的铜镜前头,正一板一眼往自己脸上抹着气味复杂的药汁子,闫辰立在她身侧,也不知是被这药味儿熏的还是被那斑驳费眼的铜镜晃的。
宣幼青正拿着扇子扇面上的药汁,见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淡淡道:“有话就说。”
闫辰目光从桌上另一盘赭红色的颜料上抬起,满腔的忧虑道:“姐,你就非要自己去么?还有这药,大夫都说了不宜久用,时日长了对肌理必有所伤,你这脸要是坏了,咱们平烟酒楼的门面可就矮了人家一截呢!”
宣幼青翻了个白眼,念了句没正行的,放下扇子提笔,循着三年来早已烂熟于心的脉络,一笔一划往面上添画着那些可怖的斑纹。
要说论行走江湖,她平烟酒楼老板娘抛头露面,是要比籍籍无名的渔家面馆的掌柜享受,可白蒲村是她的私事,搅进这件事情里头的知情人,眼下哪个不是非富即贵。当初文的法子不是没用过,可白费几年功夫,到头来还是道上的路子起效。绑架朝廷命官这种事情,稍有不慎就要落个牢狱之灾,她不能连累自己辛辛苦苦打下的这份家业。
宣幼青对镜描画,回道:“临州天子脚下京邑陪城,不是道上的兄弟可以自由来往的地方,先前派出去认个路,动手的只能是咱们自己人。我扮成这副鬼模样,即便在在风浪里翻了船,败的不过是渔家面馆一处铺子,只要这份家业不倒,到时候出了事,真金白银把我从大牢里头砸出来,那也多一分胜算不是?”
闫辰无可置喙,只默默拜托了随行的詹亮,千万将宣幼青保护好。
宣幼青描完眉眼处蜿蜒的网状红斑,面上便再无其余装点。她天生肌肤极白,原本未施粉黛的情况下,都能瞧见肌理下隐隐的薄红,可眼下只剩下一副寡淡苍白的病容,除了极其熟悉的人,任谁瞧了都不会将她与丰姿冶丽的平烟酒楼老板娘联系起来。
詹亮从屋中离去复又折返:“老板娘,船还有两刻钟便开了。”
宣幼青应声,取了面纱帷帽戴上,闫辰面上忽又添了急色:“姐,你别去太久啊。”
她笑了笑:“都是当掌柜的人了还这样,淮州城的地界就这么大,咱们树大招风,有多少人虎视眈眈盯着,我不在你可不许露怯,最近金风酒楼那伙人好像又要起什么幺蛾子了,你别担心我,多放些心思在酒楼上。”
“嗯,我记下了。”
在外独当一面游刃有余的闫掌柜,也只有在家姐面前的时候,才会漏出这样一副温顺乖巧的模样听训。
外头詹亮又起了一道催促,宣幼青拍了怕闫辰的肩,转身上了马车。
今日是她动身去临州的日子。
临州天子脚下陪城,是漕粮北上入仓的中转站,淮州一去,沿大运河行快船十日左右便能抵达。
淮州城守着贯通南北的大运河,船运一业比别处兴盛不少,除了漕船通行,客商船只继日来往络绎不绝。
今日天高云阔,码头边上等待开拔的船只比往日多了不少,宣幼青和詹亮挤在涌动的的人群中缓缓往前,得闲一瞥,只见舳舻蔽水,不见碧水波涛。
虽说此番出行用的是渔家面馆老板娘的身份,但北去临州毕竟路途遥远,天公作美还好说,若是遇上风急浪高的天气,还是大船要稳当些。
詹亮在前开路,挤开熙攘的人群引着宣幼青往最宽敞的那一条客船去,二人方登上甲板,走在前头的宣幼青忽的脚步一顿,而后借着栏杆顺势转了个身,做起了远望赏景之姿。
“怎么了?”詹亮敏锐地察觉到异常,垂首问到。
面纱下垂挡住了她的面容,宣幼青低声道:“前面客舱,你看那个人是不是理刑司那个姓陆的?”
詹亮面色一滞,两步向前将宣幼青挡在身后,看到了前面船舱中的人。
“是他。”
宣幼青心下忽然烦躁,这人怎么阴魂不散的。
可转念一想,他应当也不是冲自己来的。
这人要是从之前两次交锋的蛛丝马迹中盯上了她,大可不用等她上船,在岸上把人扣回去审问即可。若是心存怀疑要跟踪调查,也不用着他这位理刑司的一把手亲自出马。
想通了此处,宣幼青心下也没有那么别扭了,毕竟从此处北上至临州,当中还有好几个水驿停靠,管他是公差还是游历,说不定人提前就下船了呢。
随行的詹亮见她沉思入神,提议道:“老板娘若是觉得不方便,咱们换下一趟船,明日走也来得及。”
宣幼青回头,隔着面纱轻瞥,船舱中那个笔直的身影负手而立,目光遥遥落向远处江波,周遭纷扰嘈杂似乎都不能扰他分毫。
“不必了,这几日少出来走动,避开些便是。”
淮州城富商大贾众多,眼下不冷不热,正是往各地奔走经营的好时候,这样的大船总是紧俏,若是突然改换明日,怕是只有不透气的舱底可以住了。
为了躲个人,不值当。
客船之上分了独间和散舱,独间为上层,其间一张竹绷窄床可供客人歇息,临水的一面开窗,窗下一张精巧小几,环顾四周说不上宽敞,但相起居照应之物也还算齐全,不算委屈。
宣幼青在小间中安置好,便听见了外头纤夫整齐的号子声,抬头从半开的窗户看出去,临州城繁忙拥挤的码头,正随着船行碧波一点一点缓慢后退。
船行两日过怀宁县码头,重新起航后,宣幼青差詹亮去打探。
不多时,詹亮敲门进来,不知道从哪变出一根搅糖人儿递给宣幼青:“前面码头上了不少手艺人,老板娘尝尝。”
宣幼青念了句多谢,清甜的麦芽香气萦绕鼻尖,她咬一口,甜得眯起了眼:“看到人了么?”
詹亮点头:“人还在船上,方才我去正瞧着他在甲板上透气呢,身边只跟着一个随从。”
捏着搅糖的宣幼青忽然有些气结。
她也不知道在心虚些什么,跟个怕猫的耗子似的在小间里窝了两日,瓜子磕得嘴都起皮,手边两册话本都快翻烂了,小小一扇竹窗朝外,船泊千里风光旖旎她一样没瞧见。
詹亮敏锐地察觉到她的情绪,提议到:“这船又不是他一家坐得,咱们就是寻常旅人也不用这般谨慎,若是闷得慌,我陪你上去走走。”末了似乎觉得说服力不够,又添了一句,“若那姓陆的想生事,老板娘放心,动手的事情,我还是有几分把握的。”
宣幼青忽然失笑:“就那人一副文弱书生的模样,都不用你出手,我就能给他放到河里去喂鱼。”
詹亮没有否认,毕竟老板娘是从船上发的家,拿人喂鱼的事情从前没少干。
宣幼青吃完搅糖,心下松快不少,拎着干干净净一根竹签问詹亮:“船上那么些个手艺人是个什么去处?”
“方才买的时候打听了两句,这些手艺人都是乘船去赶庙会做生意的,买了散舱的船票,趁着这两日在船上顺便开开张。”
宣幼青一下来了兴致:“那岂不是顺道把庙会开在船上了?”
“当是如此。”
“走去看看。”
抛却了心头顾忌的宣幼青再忍不住,面纱一戴便窜到了甲板上。
四周果然多了好些游走的手艺人,胸前皆挂一个小小的台箱,抛物的捏泥人的皆从中取物,手指翻飞演弄令人眼花缭乱。
宣幼青看得起劲,走过半个甲板,忽然察觉到有些不对。
她悄悄扯了扯詹亮的胳膊:“你瞧那些人,是不是基本都只围着船头那个位置打转?”
詹亮随她所指留心细看,发现果真如此。
她心中忽然有了种不妙的预感,问道:“你方才可看清那姓陆的舱室在何处了?”
詹亮一默,低声回道:“就是在他们所围的船头处。”
这下有点麻烦了。
宣幼青,抬头望了望渐暗的天色,心下一沉:“走,再跟我到船头去买两根搅糖去。”
一刻钟后,宣幼青和詹亮一人捏了一根快要化掉的搅糖,回到了她的船舱中。
“这片水是谁在当家?”宣幼青问到。
詹亮稍加思索便给出了答案:“怀宁县往北,是秦家老二的场子。”
天色愈暗,船头晃晃渔灯升起,落在暗青色的水面上,便成蠢蠢欲动一片光晕。
宣幼青眉头紧蹙,心里总不踏实:“我就说方才那几个耍手艺的瞧着有些眼熟,这秦老二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动这种船?”
大运河贯通南北,乃大晅漕运命脉,即便是再猖獗的水匪,都不会在随时可能碰见运军的地方生事。
“这秦老二平日里争强好胜不爱动脑子也就罢了,明明就是吃水上这碗饭的人,在官家的运河上本来就该夹着尾巴,他倒好,这会子明晃晃上了船,一看就没安好心,不是上赶着找死么!”
詹亮也觉得有些蹊跷:“秦家老二虽说平日行事是鲁莽了些,可什么船该截不该截,他心中自该有数……如果他不是冲着船来的,那……”
宣幼青面色一沉:“就是冲着人来的。”
可眼下这个架势,秦老二手底下那些人就光围着船头那一处打晃了,且不管他们要掳的是谁,那都是在陆仕谦眼皮子底下行事啊。
那姓陆的是朝廷命官,还是专管漕运刑案的理刑司一把手,这秦老二今日但凡有个动作,小了伤筋动骨,大了指不定要招来灭顶之灾。
詹亮在一旁犹疑:“老板娘,这事咱们管么,蓉姑娘那边……”
宣幼青咬牙叹了一口气:“要不是为了蓉蓉,我才懒得蹚这浑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