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什么?秦飞霜闻言,诧异抬头。
御座就摆在听风亭上,亭子四个角都悬着半人高的羊角宫灯。此刻暗香浮动,新帝整个人就漾在宫灯的光晕里,猛然看去,只觉得气势逼人,五官锋利如峰峦叠嶂,却又看不清具体面目。
唯有一双眼瞳,映着星光与灯光,灿灿生辉。
秦飞霜仰头望去,就正好撞进那双如渊似海的深邃眼瞳里。
她看不懂那眼眸里的说不清的意味,却只觉得那那眼神像一柄闪着寒光的匕首,刺啦——划破黑暗与迷沼,将尘封已久的记忆一股脑塞进她的脑海。
秦飞霜疼得闭了闭眼,慌忙垂头。
赵不疑藏在桌案下的手情不自禁微微张开又合拢,带动他手心的草蝈蝈长长的触须跟着颤动,愈发栩栩如生。
难掩期待的赵不疑看见她煞白的面色和紧蹙的蛾眉,心儿都提了起来。
谁知,下一刻就看见,她在看清他的模样后,嫌恶地闭上了眼。
赵不疑一直垂落的左手狠狠一握,手心里的草蝈蝈只剩触须兀自颤动。
失落与心痛如火星落入秋季的草原,赵不疑目光中翻涌着怒火,转盯向陆璃。
“不过朕适才听着,这寿面似乎是陆二爷刻意安排?是御厨胆大包天,欺上瞒下还是陆二爷冒名顶替,沽名钓誉呢?”赵不疑狭长的凤眸微眯,看似调侃道。
呼啦啦,底下人全跪倒了。
楚王甚至膝行几步,叩首道:“小儿顽劣无状,私心作祟,冒犯圣驾,请陛下责罚!”
不提陛下对陆璃“冒名顶替,沽名钓誉”的评语,单说他称呼秦飞霜为“秦姑娘”,内中深意,楚王简直不敢想。
楚王一直知道陆璃这个庶长子有野心、不甘心,但他并不认为男子有野心有何不对。只要他有能力实现野心就行。
所以他默许陆璃求娶秦飞霜。
可若陆璃结交文臣的行为越了界,会连累楚王府,他绝不允许。
三年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众人都还记得三年前先帝驾崩,京城血染,六子尽亡,新帝登基的场面。
咱们的新帝,谈笑间诛兄弑弟,况皇亲乎?
陆璃两股战战,几乎五体投地得跪在石板地上,脸色煞白,冷汗顺着鼻尖砸到地板缝隙里,嘴唇蠕动,几次三番想开口,到底却说不出一句话。
他万没想到这寿面竟是陛下命人做的,他要是知道,他要是知道……
只有秦飞霜还呆坐在原地。
为什么?为什么陛下的眼睛和陆璃这般相似?为什么陛下的眼睛更让她觉得熟悉?
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
秦飞霜几乎要晕厥。如果,她是说如果,皇室中人都有那样一双眼睛,那么,她是不是就,就……
“飞霜,秦飞霜!”
秦飞霜脑海里天人交战,耳边却传来一声声熟悉又焦切的呼唤。
她茫然地抬起眼,就看见陆璃几乎整个人匍匐在地上,浑身颤抖,微侧着头,不停小声呼唤着她。
“你、你怎么了?”她本能起身,就要去扶他。
陆璃吓得身子一抖,声音像砂纸般粗粝,“快、快跪下!”
趁着陛下还有为你庆生的兴致,快替我求情!陆璃拼命冲秦飞霜眨眼,无声呐喊着。
秦飞霜迈向陆璃的脚步顿了顿,打结的脑袋恢复了一点清明,这才发现满场都是低伏的身影和黝黑的头颅。
只有她,还挺直地站着。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
秦飞霜心里一紧,下意识抬头,再次对上光影里那双眸子。
却并没有从里面看到怒火,反倒有一丝藏不住的伤心。
他为什么伤心?莫非今日也是他的生辰?
秦飞霜听过一些新帝登基前的事,彼时他只是一个没有名字的皇子,发生在他身上的事都是京城笑谈。
首当其冲的便是他身份不明。
赵不疑的母亲是犯官之女,因罪没入宫廷,侥幸被先帝宠幸,一次就有了身孕,因而封作答应。
却又不知怎么得罪了先帝,先帝下令烧了赵答应侍寝的记档,言下之意不肯认她所出子嗣为皇嗣。
偏偏赵答应命途多舛,生了赵不疑不足一年就因产后失调血漏而亡。赵不疑愈发成了弃儿,也不知怎么在冷宫长大的,却到底没有姓名,亦不知生辰八字。
当然也有说法是赵不疑天煞孤星克父克母命格,故而才克死了赵答应,又惹了先帝厌弃,才会好好一个皇子却被从小扔在冷宫,落得不管不顾下场。
只是不论原因为何,秦飞霜却听闻,赵不疑直至登基前,从未庆祝过生辰。
而这三年,陛下也未有过万寿节。
若全天下,无一人知我生辰,甚至我自己也不知道,那便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也难抵我心中孤寂吧!秦飞霜心脏莫名地揪紧,脑海中隐约浮现出自己曾经和谁一起共庆生辰的情景,忽然不要命地想。
天子的伤心比怒火还要可怕,而陆璃很可能是引出这伤心的人。秦飞霜思及此,忽然上前一步,挡在陆璃面前,胆大包天地道:“谢陛下赐妾寿面。妾斗胆,请陛下同食,共庆生辰。”
嗡——
仿佛是铁剑出鞘的嗡鸣之声在所有人耳边炸响。
在场之人只觉脖颈一凉,膝盖瞬间发软,跪伏的身形集体一晃。
不提楚王差点栽倒,陆璃一把攥住了秦飞霜的裙子,使劲往下一扯。
秦飞霜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在地,震惊低头,就对上了陆璃恶狠狠,几乎要将她吞吃入腹的目光。
“放肆!”赵不疑本来还沉溺在秦飞霜突然的邀请中,却忽然暼见陆璃几乎要把秦飞霜拽倒,立刻断喝出声。
哪知陆璃却会错了意,吓得眼泪都出来了,拼命磕头求饶道:“陛下饶命!陛下饶命!秦氏、秦氏无知妇孺,行止由心,放肆无礼,所言所行,均、均与楚王府无关!”
陆璃喊出最后一句话,整个人便彻底瘫软在地,如一滩烂泥。
秦飞霜震惊的表情凝固在脸上,好似突然被人抽去了魂魄般,呆立当场。
赵不疑又疼又怜,再也无法压抑声音中的冷意,缓缓道:“你说什么?谁与你楚王府无关?”
陆璃只觉山岳般的压力铺天盖地而来,压得他的脊梁骨几乎寸寸折断,他不敢抬头,闭着眼道:“秦氏、秦氏犯上……”
“住口!”却是楚王察觉情形有异,呵斥出声,“陛下息怒,犬子、犬子有疾,行止癫狂,做不得数,还请陛下饶恕则个。”
赵不疑眸中怒火无遮无拦,带着四个羊角宫灯无风自动。
“朕若不——”
“求陛下饶恕妾,夫妇。”秦飞霜赶在赵不疑的话出口前跪下道。
赵不疑直直盯着她,似乎要看穿她,一字一顿反问道:“夫、妇?”
秦飞霜微微垂眸,轻声却坚定地答道:“夫妇。”
“来人,拉陆二下去。”
赵不疑的命令刚出口,秦飞霜就猛然抬头,看向他。
“看太医。”赵不疑从齿缝里逼出这三个字,摔袖离开。
陆璃被侍卫们如拖死狗一般从秦飞霜身边拖走。
秦飞霜再没有看他一眼,脑中只有一个念头,她要回京!立刻马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