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楚王府花园。
楚王并世子妃夫妇等还都在燕园，偌大楚王府，没了主子，下人们便松散了，竟然在花园里请起酒来。
楚王正妃早已过世，如今的楚王府便是世子妃当家。而世子妃宋筠的陪嫁丫鬟翠缕出发那日，正好赶上小日子，血气重，便主动要求留下看家，此刻便被一众丫鬟婆子簇拥着聚在花园凉亭里斗酒赏花。
翠缕生得眉眼开阔，爽朗大方，极得宋筠喜欢，为人也是干脆利落，唾沫落地就是个钉的性子，最看不惯娇娇柔柔、东施效颦的人。
偏偏，楚王世子就好这口。后院几个侧妃、通房，无一例外都是这个调调。
翠缕到底是奴才，哪怕再看不过眼那些女子的做派，也只能忍了。只是，谁也没想到，好好日子过着，老天爷还能再给她送一个风吹就倒、雨淋便病，吃多了积食、一顿不吃就饿晕的对头——留欢。
更可气的留欢是楚王府的家生子，是世子爷亲口要来的人，不仅生了一张闭月羞花的娇媚脸蛋儿，还把弱柳扶风四个字刻进了骨子里，简直活脱脱长在了世子爷的心巴上。
要不是那些侧妃通房们万众一心严防死守，留欢恐怕早就开脸做了姨娘。
可是，翠缕心里巴不得她升姨娘呢！升了姨娘就得给主母立规矩，让往东她不能往西。
世子爷虽花心，对世子妃却也言听计从，绝不在后院之事上拖宋筠后腿。
但留欢不是姨娘，她只是伺候世子爷笔墨的二等丫鬟，还只在书房伺候，每日里就晒晒书，磨磨墨。
吃的穿的用的，却比她们这些一等丫鬟都好，更不知有多少人明里暗里捧着供着。
此刻便是，翠缕在这边斗草作耍，那边留欢却只管拿把花锄东游西逛，身后跟了一串奉承的管事和婆子，简直比世子妃还要气派！
翠缕见状，顿觉眼前的珍馐美馔都没了味道，“啪”地放下筷子，冷哼道：“谁让你们请她的？”
厨房大娘叶婆子慌忙应道：“原是赶巧了，她也在世子爷院里，两下撞个正着，总不好……”
翠缕直瞪瞪看着叶婆子，叶婆子讪笑着不敢再说。
“是了，你想让你闺女来世子妃院里，咱们说了不算，得请那位！”翠缕说着，站起身就要走人。
叶婆子特特为请她专开一席，哪里肯放她走？扑过去，张开双手阻拦，又是打躬作揖，又是自打嘴巴。
“都怪我老婆子不会说话。谁不知咱翠缕姑娘是主子面前第一红人，您要是还说了不算，咱们可真是求告无门了。”叶婆子虽是叶侧妃从娘家带来的，还得了厨房管事的肥差，可到底根基浅，是外来人。她想给女儿安排个好去处，只能舍近求远，反求到了翠缕跟前。
翠缕见她巴掌打得实，嘴唇肿起老高，无名火散了些，勉强回身坐下，“记住，以后有我没她，有她——”
“不知妹妹到底哪里不好，竟惹得翠缕姐姐这般不喜？”一道甜腻幼嫩的语声响起。
翠缕双眉乍然立起，猛地回头，才发现留欢不知何时绕了一圈竟转到了她背后，还把她的话全听了去。
翠缕回头扫视一圈眼前之人，发现众人都是震惊神色，似乎都没发现留欢何时到来，这才瓮声瓮气道：“你何必多此一问？你又不是银子，没得所有人都得喜欢你。”说罢，掉头就走。
叶婆子不敢再拦，眼睁睁看她扬长而去。再要回头，只见留欢已哭得声噎气堵，几度要背过气去。
罢罢罢，她惹了这两位祖宗，别说给女儿跑门路了，不吃挂落就好！却还得强打起精神，百般安慰留欢。
留欢又哭了近一炷香工夫，才用帕子掩了脸，袅袅娜娜地回去。
众人目送留欢离去，生怕留欢在世子爷面前告状，也全没了玩闹心思，一哄而散。
秦飞霜隐在花树丛里，将这场纷争尽收眼底，转头吩咐织烟道：“把留欢叫到风波亭。”
***
风波亭内。
留欢独自前来，远远看见秦飞霜一人在亭内饮茶，不由加快脚步。
“奴婢留欢，拜见二奶奶。”
“过来坐吧。”秦飞霜拍拍身边绣凳。
那绣凳比凉亭里原来的凳子低三分，正是家常给奴才们赐座时用的。
留欢听命坐下。
“听说你与二爷身边的承志打小一道长大？”秦飞霜开门见山道。
留欢螓首再低三分，小声应是。
“承志也算争气，跟在二爷身边，君子六艺都会，若是赎了身，考个秀才不难。他若跟我求你，你可愿意？”秦飞霜伸手，抬起留欢的脸，直视着她道。
留欢脸上有一闪而过的惊惶和不甘，紧跟着便是说不出的柔顺。
“奴婢听二奶奶的。”
“婚姻大事，可由自己做主。我只问你愿不愿意？”留欢又要低头，秦飞霜托着她下颌的手却不肯放开。
留欢自知避无可避，忽然道：“二奶奶知道，奴婢是家生子。我前头还有一个姐姐，和世子爷身边的小厮也是青梅竹马。那小厮得了世子爷恩典，举家放良。他来求娶姐姐，姐姐便嫁了。可是不过一年，他便嫌弃姐姐容颜老去，带不出门，在外头有了人。还因做生意不顺遂，把气都撒在姐姐身上，回家对姐姐非打即骂。怨怪说都是为了求娶姐姐，他才离了世子爷，从此成为平头百姓，任人欺凌。”
“三年，不过三年，我姐姐人就没了。彼时我去看她，只见到破草席底下盖着一个衣不蔽体、遍体鳞伤的陌生人。”留欢说着，一行清泪顺着眼角流下，“二奶奶你说可不可笑，不过三年而已，我竟认不出从小带大我的姐姐了。”
秦飞霜默默掏出手帕递给她。
留欢起身接过，并不敢用，而是掏出自己的帕子，轻轻揩拭。
“不瞒二奶奶，我怕了。贫贱夫妻百事哀，何况人心易变。姐夫当初求娶时难道不是真心的吗？他们那么多年的相处难道都是假的吗？不过是时移世易罢了。”留欢再道。
“好一个人心易变，时移世易。”秦飞霜喃喃重复道。
是啊，人是会变的，当初如何与现下怎样又有什么关系呢？
她苦苦追寻所谓真相，为了什么呢？
秦飞霜刚想放留欢离开，忽然问道：“你和你姐姐可曾庆祝过生辰？”
留欢不明所以，却也立刻答道：“自然庆祝过。奴婢们是府上家生子，日子比起平头百姓还要好些。不过奴婢听说，便是寻常人家，手中但凡有点余钱，也都会给家中孩子做上一碗长寿面，求个好意头。”
“那你可知道什么样的人会不知自己的生辰，从没过过生日？”秦飞霜痴痴地问。
留欢呆了呆，“孤儿或者弃婴吧。”
秦飞霜的心蓦地一痛，脱口而出道：“承志可曾与你提起过，五年前花朝节前后，他陪二爷去护国寺的事？”
留欢蹙眉沉思，良久方摇头道：“不曾。奴婢记得二爷从前身子不好，向来足不出户。承志跟着他，也总是在府里。何况花朝节前后，百花盛开，二爷花粉过敏，那时更不会出门。”
“你确定？”秦飞霜追问。
毕竟时间久远，留欢本想摇头，思量片刻却又点点头，“奴婢确定。若承志去过护国寺，定会为奴婢求护身符回来。五年前他不曾送过奴婢任何东西。”
秦飞霜闻言，定定看了她半晌，方道：“你在世子爷书房伺候，今后如何打算？”
留欢猛地抬头，看向秦飞霜。
秦飞霜静静回望她，彼此心照不宣。
秦飞霜是大嫂，理应避嫌，不该也不能过问小叔子院里的事，可她却问了。
个中深意，不言自明。
留欢抿了抿唇，方道：“奴婢斗胆，求一庶妃之位。”
秦飞霜并不吃惊，轻轻点一点头，“只要你帮我查清楚，五年前的花朝节前后，二爷究竟有没有出过府，腿有没有受过伤。”
“是，奴婢记下了。”留欢长舒一口气，告退离开。
秦飞霜望着她亭亭的背影，一口浊气憋在心里，吐不出，咽不下。
她想，他至少该知道自己的生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