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这边厢,秦飞霜一时激愤,写出了一篇将《论节妇》驳得体无完肤的《论天性》。搁下笔,面对许海家的期盼的目光,秦飞霜却又说不出话了。
这世道,从来不比谁的道理正确。
秦飞霜只能额外多付许海家的许多工钱,再命织烟送她回去。
或许她可以去求一求父亲,毕竟父亲乃大学士,他若肯声援……
秦飞霜还在思量对策,却没注意,院子里一个还没留头的小丫鬟竟悄悄摸进了那处小书房,顺走了她的手稿。
二门外,承志早已等候多时,接过原稿,二话不说开始誊抄。
不过盏茶工夫就抄写完毕,再由那小丫鬟原样送回。如此,神不知鬼不觉,那篇《论天性》就到了陆璃案头。
一阵风过,吹得灯烛狂魔乱舞,映得陆璃神色阴晴不定。
夜已深了,叶柔儿在旁边看得害怕,忍不住小声提醒道:“表哥,墨汁要滴下来了。”
陆璃这才回神,低头发现他不知何时已停笔良久,墨汁坠在狼毫笔尖上,眼瞅着就要滴落。
他猛地一甩手,墨汁飞溅而出,全溅在了叶柔儿纯白的衣裙上。
甚至连她脸上、手上都是斑驳的墨迹。
叶柔儿愣住了,双眼立时噙满了泪珠,贝齿咬住下唇,挤出一声委屈的呜咽。
“表哥,对不起,是柔儿、是柔儿不懂事,打断了表哥的文思。”叶柔儿一边说一边偷觑陆璃神色,却见他半点不动容,心里越发害怕。
自打陆璃傍晚时分接到这封信时,情绪就不对劲,看人的眼神透着一股子阴狠,此刻尤甚。
他虽是在誊抄,可每下一笔都似乎要力透纸背,不,是每抄写一个字,他都像是要吃掉那个字,充满了一股要从这世上将这个字抹除的狠劲。
面对这样的陆璃,叶柔儿头一回生出从他身边逃走的想法。
她怕,她怕再待下去就会看见不该看的,甚至被陆璃灭口。
“你在想什么?”陆璃突然开口道。
“啊!”叶柔儿吓得把手中墨条都扔掉了。
墨汁溅起来,陆璃飞快起身,整个人扑到桌案上,把信纸遮了个严实。
叶柔儿瞪大了眼,知道自己惹了祸,眼泪都吓没了,竟然扑通跪下来,抱着陆璃的腿求饶道:“表哥、表哥,饶了我,我不是故意的,我……”
“嘘。”陆璃却忽然俯下身,用一种极尽温柔的语气道,“傻瓜,你怕什么?我怎么会伤害你呢?不过一张纸罢了。我都誊抄完啦!乖,你可真聪明呀,比我聪明多了呢!”
叶柔儿闻言。才要摇头,只听陆璃又道:“你每天又要熬药,又要管家,还得照顾我,根本没时间看书,怎么却还是这么厉害呢?哦,是天赋异禀。”
陆璃说着,神色陡然转冷,“我呀,真是讨厌你们这些天生就比别人强的人。凭什么我苦心孤诣、呕心沥血十几年,还比不上你随随便便读个几年书?凭什么我就写不出这灵气四溢,一看就能名扬天下的文章?凭什么你……”
陆璃说着,冰凉的双手缓缓缠上了叶柔儿细长的颈项。
他趴在她身上,用仿佛欣赏白瓷一般的动作不停摩挲她的咽喉。
叶柔儿吓得忘记了呼吸。
“秦飞霜,你——”
“表哥,我是柔儿,叶柔儿——”
“嘘嘘嘘。不要说话,不要说话。”
……
叶柔儿只能无声流泪。
翌日天明,叶柔儿衣冠整齐离开陆璃的书房,回屋后却痛哭整日。
下人都疯传二爷和叶姑娘有了首尾。
只有服侍叶柔儿的丫鬟无意看见她衣领下大片青紫指印,差点吓丢了魂。
就在楚王府下人们还在谣传陆璃与叶柔儿的风流趣闻时,京城里一篇指名道姓驳斥秦子昂《论节妇》的文章《论天性》,忽然风靡,大行其道,拥趸无数。
就连近日被腐儒逼得出不得衙门的户部尚书崔公勉都亲口赞好,巴巴跑到秦子昂面前,句句质问,通篇背诵。
女娲造人尚不分贵贱,何由得知夫为妻天?勾践连环计智灭灭吴夫差古来为美谈,怎么没人说勾践之策无节失操?竟言忠臣不侍二主,武周灭商多少豪杰共襄盛举,春秋战国至圣先师周游列国国国求仕……
连珠炮似的诘问,直问得秦子昂哑口无言,老脸通红。
更绝的是,崔公勉背诵完后,仰天长叹道:“老天不公,似你秦子昂这等茅坑里的臭石头却有陆璃陆博才那等惊才绝艳、仁心仁术的乘龙快婿,陆博才实在可怜可惜可叹!”
秦子昂当场被气晕过去,还是都察院派人给送回了府。
一时间,陆璃名声响彻六部。许多官员慕名而来,拜读他的大作,看罢皆赞性灵通达,可成传世之作,甚至纷纷猜测今年殿试状元名分已定。
燕园这边,消息来得慢些。
起初只有三两家打着探病的名义送了礼物来,后来便有许多贵妇人上门与叶侧妃寒暄。
叶侧妃何尝经历过这等场面?喜得无可无不可!把原准备生日时穿的大衣裳都取了出来。
更别提那许多来自与陆璃攀交情的儿郎了,转瞬间,再没人记得陆璃在家宴上出的洋相,反倒人人都赞他龙章凤姿、天纵奇才。
陆璃风头无两,连世子都得暂避其锋,郁闷地找世子妃倾诉。
如此热闹了三天,陆璃的病终于痊愈,第一时间却带了大量礼物,敲锣打鼓地去了秦府。
这些日子陆璃的名声早传遍京城大街小巷。他还没进城,马车后面就跟了许多看热闹的闲人。待人们发现他去的地方竟是秦府,愈发群情激奋,都以为会看到一出翁婿对垒的大戏!
就连告病不出的秦子昂听见小石铲刀,也登时黑了脸,甩袖说不见。
还是秦飞鸾不忍心姐夫在门外被人指指点点,好说歹说才偷偷迎了他进来。
陆璃进到秦子昂床前,二话不说跪下道:“璃儿不孝,治家不严,致此祸事,殃及岳父声名,还请岳父治罪。”
秦子昂本是羞愤文章比不过陆璃,被他如此一说,登时愣住,终于扭头看着他道:“你何出此言?”
陆璃垂下头,却不言语。
秦子昂挥手,生生将吴氏和秦飞鸾等人都撵了出去。
陆璃这才开口道:“那篇《论天性》是飞霜所做。”
“什么!”秦子昂猛地坐起身,连把炕几带翻了都没发觉。
“乒呤咣啷”一阵杯盏落地的声音传出来,等候在外的吴氏和秦飞鸾吓得一哆嗦,还以为是秦子昂动了手,吓得就要推门。
“不许进来。”秦子昂呵斥道。
两人只能止步,却命下人去请了相熟的大夫候着,以防万一。
守在秦府大门外的闲人们就见秦府小厮一溜烟地跑出来,纷纷将他围住。小厮无法,只得将要去请大夫的话说了才得脱身。
众人愈发一颗心提到嗓子眼,等着看个结果。
哪知待小厮气喘吁吁刚把大夫接来,还没进门,那边厢,秦子昂和陆璃却前后脚走了出来。
与众人料想得不同,秦子昂面色红润,笑容满面,身姿笔挺。衣袂带风,短短一段路竟走出了春风得意的气势。
众人面面相觑,不发一言,都等着看秦子昂做何话讲。
秦子昂不负众望,守着秦府大门,用力拍着陆璃肩膀道:“后生可畏啊后生可畏!”
陆璃慌忙躬身,摇头道:“岳父大人谬赞。”
秦子昂捋须长叹道:“博才过谦了!咱们读书人讲究的就是理不辩不明,事不行不真。守节一事,事关天下万民,容不得半点疏失错漏。就应该大胆驳斥,小心论证,把道理说通了,掰碎了,如此方是真正教化百姓,传道天下!博才,你做得好呀,真不愧是老夫的好女婿,好弟子!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深得我心!深得我心!”
陆璃面色微红,眼含泪花地道:“都是恩师多年教导!”
两人竟演起了惺惺相惜的戏码。
围观众人:……
终于有人忍不住跳出来问道:“那二位说,还要不要守节?”
“因势利导,随势而为,天法自然。”秦子昂答了一通似是而非的话。
陆璃补充道:“该守则守,应嫁可嫁。”
人群轰然应诺,四散开去,将这结论传予众人。
秦子昂与陆璃对视,心满意足分手。
反倒是吴氏和秦飞鸾还战战兢兢。吴氏小心翼翼凑上前,低声问道:“老爷,您和璃儿——”
“不用问了,你叫人去找秦飞霜,让她滚回来。”秦子昂脸上早没了笑容,反是满面肃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