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宁
西临地处姜国偏西,地势险峻之处不在少数,城南山峰连绵,于承山顶达到最高点,承山之上悬崖料峭,云岸观便落在这绝壁悬崖。
院中半人高的香炉中,香火并不算旺,云岸观虽是灵验,但山路难行,确实少有人来。
玉涟极负手立于三清殿中,目光紧随着燃烧香火,微雨淅淅沥沥,烟雾袅袅中他的面容昳丽清艳,只是神色放空着,像没有生命的玩偶。
他一贯如此放空自己,不让神思波动,怕牵起胸腔的钝痛。
直到从内殿走出一位小道士,玉涟极才转头看向他,目光落在道士手中托盘上木珠手钏时,眼底浮现出了一丝热切。
道士:“公子久等了,安宁珠已请来。我家师父说,雨势渐大,请公子还是去客房稍稍休息再做打算。
蒋歇闻言,也极为赞同地望向玉涟极。
“多谢尊师美意。只是家中……”
玉涟极顿了下,几个称呼在舌尖转了转,却找不到合适的称谓,想说那人在等,又意识到想起急的人是自己,便戛然止住了话题,朝小道士又致了谢。
那小道士也是伶俐的,心知留不住贵客,便拱手将安宁珠奉上。
只见玉涟极小心接过安宁珠,不知怎地,他腕上的金珠滑落出来撞在了檀木托盘上,咚咚的响声听得蒋歇一激灵,他习惯了这一声之后便是血肉飞溅,只是此刻却看见自家主子眼藏虔诚地捧着安宁珠端详。
蒋歇也瞥了一眼,每一个香珠上的符文都极其精细,但蒋歇认得,那是应是清心安神凝魂定魄的咒语。
他自然知道这是求给楚姑娘的,只是他明明听知意说主子亲自在昆仑髓上写了半日的清心咒,怎么又来找云岸尊师求这刻有相同符文的手钏来了?
主子他明明不信这个!
可不待蒋歇多想,就见玉涟极依然告辞离去,蒋歇不敢怠慢,忙跑过去为玉涟极将伞撑起,随着下山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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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大暗,琉璃彩灯轻柔的光静静流淌,又烛光映照,琉璃罩子上的字迹淡弱了许多,依稀照在楚司澜纤瘦的脊背上。
她身着月白色寝衣,长发松散在脑后,刚刚沐浴完毕,发还未干,面上也泛红。
大大小小的锦盒依次在楚司澜面前摊开,炽翎抱着手臂立在一旁歪头看着楚司澜挑了这个,又拿起这个,是她今日领了命令帮她在赏玩奇珍珠宝首饰店中淘来的,都是女孩子家喜欢的寻常物品。
但看样子,并没有哪样让楚司澜十分满意。
各个都是精致讨巧的物件,但若真要选一样送给李鹿儿,楚司澜又总觉得不相应。
“楚姑娘,若是都不合意,属下再去寻几样回来。”炽翎说完,又瞧见锦盒里的朱钗璎珞,深觉自己的眼光略差了些。“属下可否去寻知意一同前往?”
楚司澜闻言正要点头,目光却移到桌子边缘的紫金宝盒上。
“那是什么?”
炽翎被问得一愣,这紫金宝盒虽小,堆在锦盒之中不起眼,现在被楚司澜拿在手里才看到其上繁复的纹样,但无论怎么想,炽翎也想不起来自己是在何处讨来此物。
咔哒一声,搭扣扭动,宝盒自动翻开,蓝色绸缎包裹着一串木珠手钏呈现在两人面前,随即清淡怡人的香气丝丝绕绕缠绕而来,
炽翎:“???”
她在哪里买了这么一串珠子?
看着倒是素雅许多,再近些去看,每颗主子上都刻有不同的纹案,还有些许眼熟。
似乎也想到这一点,楚司澜回头望向床头高脚案上的琉璃彩灯。
要是没看错,木珠子上的应该都是清心咒。
“这珠子倒不错。”
此物送与李鹿儿也符合她期初想送的心意,而且不过分奢华,与她清贫医女的身份也相称。
挑好了心仪的礼物,又早就得了玉涟极出府的准许,楚司澜安心许多。
一夜安眠,翌日早饭用过,她便带着知意前往石芳小巷。
知意除了是玉涟极的眼线之外,对楚司澜可谓有求必应,两世为人楚司澜也习惯了知意陪在自己的身边,更何况今日出府所为何事也根本瞒不过玉涟极,她还不如带着自己放心的人在身边帮衬,今夜回去再想着怎么安抚玉涟极就好。
二人自石芳巷出来时,已经换了面容。
楚司澜作为医治好李鹿儿的大恩人,颇受李府礼遇,李家老太太亲自作陪,让楚司澜在西临都一众命妇贵女面前露了脸。
当即有几位顽疾缠身的夫人,死马当活马医似地向楚司澜讨了方子,楚司澜自然乐意答对,甚至留了自己在石芳巷里的地址以备联系之用。
李锦儿坐在一群贵女姐妹之中,阴毒的目光在楚司澜和李鹿儿的脸上流转,几乎将两人凌迟。
众人多少知道李锦儿的心思,今日这样的日子本不该往李锦儿的□□里装药,但就是有人看热闹不嫌事大。
“李大小姐睡了一年,这才醒了不到一月便又光彩照人了,不愧是陈王属意之人。”
其余贵女并不搭茬,只溜溜看向李锦儿愈加难看的脸色。
有人转而聊起来其他话题。
“那也是这位大夫有本事医好李大小姐,我看她年纪不大,竟不知是哪里来的能人?”
众人面面相觑,均是未曾听说过这位女大夫过多的底细,可正在这时,李锦儿忽然冷笑一声开口。
“她说她是秦家出来的啊!”
闻言,一众贵女脸上神色各异,她们多少也听说过秦家,但秦家的风评摆在那里,谁也不愿过多评价,毕竟谁也不能保证自己以后不会求助秦家的毒物害人。
李鹿儿今日衣着淡雅,姣好的面容却不带一丝久病的痕迹。她带着楚司澜来到一众贵女之中,众人起身相迎,李鹿儿却先请楚司澜坐下。
楚司澜本是想让,但一想秦家人那副鼻孔看人的样子,只虚让了一下便坐了。下一瞬,她故作傲气地扫了一众贵女。
可惜她前世见的人太少,竟然没有一个认识的。
李鹿儿落座后又将楚司澜介绍一番,少不了又是寒暄吹捧。
她本意不想办这宴席,但是在外人眼里,她这病蹊跷古怪,不少人说是她父亲德行不端报应到了女儿身上。
李尚书这一年受够了那些在背后幸灾乐祸的嘴脸,女儿醒了自然要大办特办,不仅是为给那些小人看看康健的女儿,更是想给陈王看看他的女儿大病已愈,帮助女儿嫁进陈王府。
但他也担心李鹿儿的身体,所以嘱托楚司澜今日务必形影不离地照顾着李鹿儿。
可刚说了几句话,李尚书那边忽然传话,说是请楚大夫去前厅说话。
前厅都是男子,闺阁女子原是不应见那些外男的,但楚司澜本身为医女行走在外自然不受那些规矩管束,今日又是楚大夫,她自然大大方方起身。
小厮引着楚司澜走过垂花门就到了前院。
隔着荷花池,楚司澜已经看见正厅里影影倬倬的人影。
上首处一个身着绛紫色锦袍,玉冠束发的年轻男人正在和李大人说笑着。
楚司澜一瞬不瞬地盯着他。
陈王看似不争不抢,实则是根基薄弱明面上不敢和几位皇兄,侄子们相争,但皇帝无子,哪个皇家子弟能不做皇帝梦呢?
前世,陈王费尽周折终于寻到开国皇帝留下的宝藏,可那藏宝之地四面瘴气围绕,陈王的人根本进不去。
药王谷的人便被陈王强行胁迫研究解除瘴气的办法,最后全都死在了瘴气之中。
“民女拜见陈王殿下。”楚司澜敛下心思,低声施礼。
她声音清浅和润,又带着一丝丝冷意,陈王饶有兴味地看向她的黝黑普通的脸庞,目光缓缓向下落在她削瘦的肩膀上。
“你便是治好李大小姐的医女?”虽然早已知道是个医女,但是陈王也没想到她的年岁这般轻。
楚司澜低头称是,“医女不敢当,只是会些方子,恰好对了李大小姐的病症。”
这般谦辞,陈王听了却觉得有趣,毕竟这医女说得恭敬可她浑身都是不卑不亢的姿态。
“如此说来,是李大小姐运气不错?”
楚司澜目光森寒落在陈王的黑靴上。
“是民女运气好。”
运气好,重活一次,来找你算前世的债。
陈王没由来地笑了声,他没再多说其他抬手叫下人给了赏钱。
人群中的秦跛子给一旁的男人使了个眼色,那是年氏娘家兄长手底下的官员齐大人,他得了眼色,立刻想起自己的来意。
在众人低语附和陈王时,他声音不大不小地引起重人注意。
“楚大夫小小年纪就有这般本事,不知师承哪家啊?”
楚司澜瞥向问好的齐大人,凉凉地吐出两个字,“秦家。”
秦跛子等着就是这句话,他上前一步恭谨地在陈王与李大人面前施礼,随即激动地开口。
“托贵人们的洪福,小人竟在能在西临遇见同门,还是年纪这般小的女子。”
陈王浓眉微挑,有些好奇,他是知道这秦跛子的,他最近一直在寻找奇人异士自然对秦家有所耳闻。
“怎么,秦先生认识这位楚大夫?”
秦跛子摇摇头,激动不减半分看向楚司澜,“敢问楚姑娘师承哪支,哪年出师。”
任谁都听出来了来者不善,若真是同门相聚,哪是是当着众人面逼问的呢?
楚司澜略微往后退了一步,眯着眼打量逆光而来的人影,她的记忆里并没有秦跛子这个人。
但,这就是前几日派人去毒杀自己的秦家人吗?
那日她故意放话给年氏,就是为了再引一个秦家人出来,秦朔几欲给她灌下毒药时说的话太熟悉了,她自然怀疑这一拨秦家人就是前世毒害自己那伙。
可这秦跛子她没见过。
楚司澜压下心思先回答他的问话,“秦家四爷门下,药坊学成,今年出师。”
秦跛子又问道:“我秦家出师的到了地方,第一年都要拜到当地秦家前辈的门下继续研习,怎么你到了西临却不来拜我,据我所知西临除我以外没有同门了。”
他如闲话家常似地询问,众人心里却明镜一样他这是步步紧逼质疑楚大夫的身份。
若是偏偏李大人一家也就罢了,可是骗到陈王面前来,还企图狡辩那就不一样了。
如今再看秦跛子的架势,必然是认定眼前人冒充同门要给她好看!
楚司澜面色如常,未有半分紧张。
她很清楚秦家的规矩,出师的需要到地方上再拜师立脚跟,她还知道,这后辈所去之地和当地的师父都是秦家老家给分配的,要拿秦家的拜帖才好使。
这几日她也没闲着,她伪造了秦家的拜帖,已经联系了在西临城西五十里处的一个不甚出名的秦家子弟,挂在了他名下,她也算是秦家名正言顺的子弟了。
她按预先准备地,说了拜帖之事,又报了那个秦家子弟的姓名,才朝秦跛子俯身致歉,“这点的确晚辈行事欠妥,逾越来到西临地界,应来拜访您才是。”
秦跛子面色有些难看,他并不认为眼前的丫头真是秦家人,秦家女徒少之又少,更何况还是能学成的。
李大人在一旁不由得捏了一把汗,他朝着年家男子投去一记眼刀,今日这样的场合,还找人来闹,打的是他李家脸,其次才是这小小医女。他有意在此时打个圆场,却听秦跛子不依不饶继续道:
“既是今年出师忙些也是有的,我这也有几个今年拜过来的新人,也不曾到你师父府上拜访,你们都是同年,想来在术州时也应该相熟,现在见一见如何?”
楚司澜似笑非笑地看向秦跛子,估摸着他是以为出师拜帖那里就能揭穿自己了。没想到却在主人家面前顾不得礼数请一众小辈来闹腾。
楚司澜今日故意引着秦家人来本是有两个目的,第一自然是看他是否与前世毒害自己的人有关,第二也是想用秦家人来坐实她的假身份。
她直接挑明,“先生不妨直说到底何意,陈王殿下在此本应与众位大臣畅谈欢饮,可不是听你我相认门户的。”
秦跛子也忧心皇家怒火。谁知,陈王看向楚司澜却更加好奇,“秦家子弟的身份自然也是不能错的。”
众人一时也摸不清陈王的心思,这位殿下的确脾气好,却也不是容忍自己眼皮子下胡闹的主,今日竟然让两个山野出身的医者唱主角争辩起来。
楚司澜:“陈王殿下明鉴,既然秦先生疑心于我,不如着人去畿地迎我师父前来。”
言外之意,你陈王既然也疑心,就去接我师父,勿听信一家之言。
她一副底气十足的样子说的并不像假话,只是秦跛子有备而来,铁了心要给她一些苦头吃。
“陈王殿下,我的徒弟就在门外,他们进来一看便知。”
李尚书额头冷汗直流,若是家中嫡女真被一个假货救起,他还将假货奉为上宾想要引荐给最近寻找能人的陈王,他已经不敢在想下去。
他想堵上秦跛子的嘴,但那样却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了。
“带上来。”陈王吩咐道。
楚司澜瞄了陈王一眼,果然是有冤仇,这陈王只差明说偏信秦跛子了。
三个年轻人被带上了,他们的确是秦家今年出师的学徒,但看见楚司澜时具是一愣,竟真是见过的面孔。
楚司澜意料之中的扬扬脸,她总是用这张脸跑去秦家后山,那里稀奇药材多,她去的多,秦家人见的也多。
但她也清楚,这些人必然会咬死了说不认识她,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的事,掰扯不清的。
“我等不曾见过此女。”三人异口同声道。
秦跛子惊呼道:“竟不曾见过!何处来的歹人竟敢在殿下面前隐藏身份?”
李大人也后怕:“原以为是我李家的恩人,不想你是别有居心的歹人!你冒充秦家人是何居心?”
陈王闻言转头看向楚司澜,似乎想在她脸上找到一丝慌乱。
楚司澜既然敢沾惹秦家人,就已经做好了准备。
“我师父也在府外候着,本打算今日晚些去拜访秦先生,但如今只能立刻请他入府为我证明身份了。”
“不知殿下可否应允。”
还不等陈王发话,门外忽然传来一阵喧闹声。
“你这跛子再多问一句,直接毒哑了你!”
中气十足的一声吼出来,秦跛子加那三个小徒弟顿时瑟缩不敢多说一句。
众人不明所以,齐齐寻声看去。只见陈王的侍卫引着两人往正厅而来,楚司澜定睛发现其中一个就是自己那个便宜师父,还有一个衣着考究鹤发童颜,竟是秦家三爷秦绍。
秦绍撩袍进门,横眉冷扫,“怎么,我的徒孙救了人,反而要被你们疑心质问?”
楚司澜:……徒孙?!
她这里还和众人一同云山雾绕,那边陈王却已经起身前去迎接。
这下,楚司澜更是茫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