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奴王翎
城门外,京兆尹别院。庭院方阔,机杼上放一张板案,三心火烛彻夜不息,燃到半腰露出紫灰色的茬儿。
帘帷交织处,寻来几声脚步动静。来者素袍垂地,生了白发的墨丝规整挽起,几分落时民间风度,神情却总带着几分泰然自若,宠辱不惊。
“温公子,你好。”
声音呕哑如老妇,她似乎也明白这一点,抱歉的笑了笑,点头对他继续道
“地上未擦干净,公子快起来。”
明明已经教蜡打的七八分光显,京兆尹的地板干净的晃人眼。妇人却只是皱眉又看了一眼,心中似乎还有些不满足。
“您是......”
“我是先前御书院副使,素奴。”
素奴神情平静,温和的看着他的眼睛
“我与陈大人有过一面之缘。”
她顺着温砚的视线,看向端仪的牌位
“与陈小姐也有些过往。”
温砚闻声愕然,她一幅庭院主人做派,那这牌位许是她供奉的。怎样的机缘能让这样一个他都未听说过的人,供奉端仪的牌位,温砚想不出。
“端仪她,去世快两年了。您还惦记着她?可是被她救过?”
“你一定很好奇我和陈家的关系。但是陈医师的医术我不了解,她这个人我也不了解。”
素奴挽起三寸袖子,抬手抽香,点起新的,朝着牌位拜了拜
“我供奉她,是为了心安。”
香灰坠下来,温砚看见末儿整个立在银盘上,又被风吹散了,倒在上面呈宝塔顶的形状。
“你知道杀了她的人是谁?”
“你也来上柱香吧。”
素奴苦笑,转身又去拿新香
“竟然真的是今日,冥冥中自有安排,她是想见你才让你来这儿的。”
“您说的,是谁?”
光移进来,扑朔在里堂的隔帘上。帘布沙沙作响,有人从深处迈出来了。
“温公子?”
来者心事重重的脸上多了些愕然。他很快收拾好了神色,对温砚礼貌一笑。
“好久不见。”
王翎手中攥着块擦地用的油布,平静的站到了素奴身边。
“阿素,是不是又可以擦地了。”
“是的,公子。”
素奴点点头,见那人面上立马浮现出个笑容
“好,我这就去。”
王翎说罢,回头催了催帘幕后头的人
“张公子,你快些。”
素奴瞧出温砚的不同,压低了声音解释道
“公子莫怪,阿翎如今偏爱靠净室来证明自己并非无用之人。”
“王公子他...”
“王大人去世后,公子痴病加重了。”
那他曾对他说的那些话,都不能当真。温砚愕然,看愈发兴致勃勃的王翎,又从后堂拉了个人出来。
张衍手中提着水,又沾到了衣袖上。神情定是在忍耐,所以他身姿显得愈发有情义。
“温砚,你怎么过来了。”
温砚不说话,眼神对上他的,张衍就懂了。他牵住王翎的腕子,将他朝温砚处推了过去
“正好。王翎刚答应我的事情,如今就让他告诉你吧。”
王翎手里的水巾溢出来,敲在脚下的油板处。他有些怵,看看素奴,似乎有些事不便告诉她。
“张公子,你说的是什么事?”
“自然是王翎自作聪明,去找陈鹤梦,害了她的孩子的事。”
素奴见惯场面,却未想过一直试图护着的人竟然也有了害人的想法。她转身向温砚求证,却见那人安静着,似是默认了。
“那日其实不怪你。是我一直没看清楚自己,与你无关。如今我也知道妻主的无辜,虽是仍看不清真相,但是也已懂得珍惜眼前人了。”
“温砚,既然你这样说,我有个机会教你看清真相,你要,还是不要?”
张衍虽是抛出选择,却更快拉过王翎,到素奴面前站定
“素奴,我一直不信你肯放过陈鹤梦。但此事你不得不管,你的主子害了陈鹤梦的孩子,你就该把真相告诉温砚,才算抵罪。”
“什么真相。”
温砚浑身一颤,他突然知道张衍为什么这样急切的找他,定是鹤梦一直想瞒住他的事情出了变动,事情已到了他必须知道的地步了。
“你不知道的所有事的真相,比如陈端仪她不是死在战场上,而是死在封国交界乌河旁。”
张衍扫视过去,素奴深叹一口气,眸眼下扑朔出淡淡的回忆
“张公子,陈医师的事,还是由我来告诉温公子吧。”
有些人的境遇是一瞬间改变的。比如马嵬坡里望不见的红袖柔夷。只道百般皆是果,万般不离缘。早该知其缘果的人的思绪终于得到了纾解,被身边人保护了太久,一时不知该心疼,还是该感慨。
素奴嗓子有些干的时候,终于看见眼前人紧绷的神情,再忍不住一般,身子向下坠去。
“温砚。我必须把这件事告诉你。鹤梦本意是让我带你走,她应该是到了报仇最后一步了。但我觉得此时她最离不开的,其实是你。我就让亲身经历此事的人告诉你,然后你自己做选择。是留,是走。只要你一句话。”
温砚目光定在素奴脸上,不发一言,眼神意味清楚。张衍看出他在消化这太多的信息。便适时闭了嘴,只等他自己想通利弊。
“血。”
王翎停下了擦地的手,顺着血水滴落的方向望去,却见那血是从眼前人衣带上落下来的。
“素奴,温公子好像受伤了。”
还未等素奴反应过来他的话,张衍已快步到他身边,将突然拧了眉头的那人接住。温砚喉中传出一再忍不住的痛呼,接着他狠狠掐住了下腹,承受着一波又一波的剧痛。
“你怎么了?温砚!”
张衍从未想到会是这样的结局,他为温砚借力,却能从他强忍的神色里判断出他的力量不足抵抗温砚的痛苦。
“是不是要生了?”
素奴也是搭着手焦急着,吩咐王翎去请车夫来,可他们却听见那人声音颤抖着,认定了一件事一样倔强道
“我不生。我也不走。”
温砚的眼角终于垂下泪来,他咬着牙,转身要向屋外走去
“我怎么配!我怎么配生下来她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