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康元二十一年,腊月初八。
正值隆冬,大雪下了三日,终是停息。
南望山脚下此时千里冰封,白雪苍茫。一只乌鸦站着树梢上“呱呱”叫着,两只粉白的小爪子,紧紧箍住乌桕光秃秃的树枝,生怕被大风刮走。
特别的是,这只乌鸦通体雪白,几乎与周围的雪色融为一体,只露出漆黑的眼珠子,静静地望着树下的一切。
树下,横尸遍野,满地残骸,鲜血汩汩融化了雪面,汇聚成无数条红色河流。
其状惨烈,其形可怖,犹如人间炼狱。
“主上命令,绝不可留活口。”
“是!”
数十名黑衣蒙面暗卫,手中弯刀血迹未干,正一个一个检查倒在血泊里的人,但凡有丝毫鼻息,便手起刀落,斩草除根。
雪鸦神情似有些悲悯,忽而又察觉到什么,望向远方,扑腾起翅膀。
无声无息之间,一个小尼姑飘然而至。
小尼姑一身青衣,周身素净,面上更是未施粉黛,却难掩其绝世天姿,弯弯细眉下一双明澈杏眼,眉间一粒红色朱砂痣,灼灼其华,似九天神女,坠入人间。
寻常女子见眼前尸山血海,早已吓得晕死过去。可这小尼姑脸上无惊无惧,无悲无喜,眼神恬静冷漠,仿佛超然度外,世间一切与她无关。
她径直走乌桕树旁,伸出青葱玉指,雪鸦轻盈落在她的指尖。小尼姑抚了抚雪鸦的羽毛,神情多了一丝温和。
暗卫领头不知她的来路,叱喝道:“你是何人?因何来此!”
小尼姑幽幽转过身,双手合十,声音清脆凛冽:“阿弥陀佛,贫尼之名,汝等无需知晓,也无机会知晓。”
话语中隐隐显出几分杀气,领头朝众人使了使眼色,握紧手中勾月弯刀。
此时,一人以雷霆之势横面砍来,小尼姑面不改色,倏然腾空起,芒鞋轻落在刀尖之上。
雪鸦受了些惊吓,“呱—呱”地飞回树枝旁。等它重新回到小尼姑肩膀上时,仅剩她一人立于树下。
小尼姑略扫了扫四周,眉头微微皱起。这里尸身不下百具,想要找到一个从未见过的人是在不容易。
雪鸦展开羽翅在空中盘旋,然后落在一个小雪堆上面,喉咙里发出“咕噜噜”的声音。
小尼姑循声走来,刨开堆积的雪,里面赫然躺着一个人!
应该就是他了。
她伸手去探他的脉搏,手指头却被狠狠一冰,冻的她几乎要缩回去。
那人脸上血色模糊,眼睛半眯着,里面一片晦暗,不知道他在这里躺了多少,鲜血淋漓的衣裳早被刀剑划的破烂不堪,浑身冻得僵硬。
不过还好,还没死。
小尼姑默默将人背起,往山上走去。
*
山顶山云雾缭绕,古木参天。
树后,一座庙宇,赫然显现。
“叩叩。”
无忧听见有人敲门,赶紧伸着小短手去开门,小脑袋探出门外,眨巴着眼睛。
待看清来人,才彻底将门大开。
“无念师妹,你又跑去哪里了!”无忧鼓着腮帮子,仰头瞪着比她大十岁的“师妹”,指责的话还没说完,却见她从肩上垂下一颗血淋淋的头颅,吓得哇哇大叫。
原本在半空之中的雪鸦,被惊得“嗖”一下飞出去。
“你…你带个什么回来了?!!”
无念被吵得耳膜鼓痛,无视还未到她肩头的“师姐”,径直往里走去。可无忧向来就是个小鼻涕虫,粘上又如何甩的掉。
“呀!无念师妹,你怎么背了一个死人回来?还是一个死男人!他是你家人吗?还得你在俗家时的情郎?”
无忧问了一大串,无念却像关上耳朵一样,眉毛都没抬一下,只自顾自地走。
无念身形不算太高,只是不知浑身哪来一股子牛劲,背着个男人,走起路来飞快。
无忧两条小短腿都快抡出花了,仍是赶不上她的步伐,在后面气地直跺脚。
“观空师叔就在后院,你现在进去,肯定被她逮个正着!要是她看见你背个男尸回来,定要罚你洗一个月,不!洗一年的茅厕!”
无忧得放出大招,一脸得意。观空师叔对无念向来苛刻,无事都要寻她错处,何况她犯如此大戒。
妙隐寺寺规向来严苛,弟子决不允许随意进出。上次无念出去,被禁闭半年,直到把藏书阁的经文全抄一遍,才重新放出来。
没想到才过三个月,她不仅又跑出去,还背了一具男尸回来。观空师叔看到,肯定要气个半死。
无念听到此处,果然顿下脚步,转头瞥了她一眼道:“他,还没死。”
“啊!!!”
无忧叫声更甚,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你……你竟然背着一个活着的男人回来!你不要命啦?这是什么地方,是尼姑庵啊!寺里连一只公鸡都没有,你居然敢带一个男人回来!就算他伤得很重,你也应该带他去医馆,带回寺里谁能救得了他?要是死在这儿,不是我们的罪过了?”
无念额上青筋跳了跳,她现在是双手不得空,否则定要找块抹布塞在这丫头嘴里。
两年前,她刚入寺,这毛都没长齐的小丫头便仗着比自己早来几年,强迫自己喊她“师姐”。
她不计较这些,便应了下来。谁知道,这丫头从此粘了上来,明明是个小屁孩,却总用着大人的口气,天天在她身后唠叨个没完。
肩上人的身体越来越冷,也不知道他还能坚持多久,无念没空搭理她,转身往自己住的院子走去。
院子里,师叔观空和师姐无明,果然在院子里等着自己。
“师叔,她回来了!我就说她又溜出去了吧!”
无明嗓子又尖又亮,无念想装作听不见都难,只是她选择忽视这两人,她现在有更重要的事。
观空沉着脸,看着无念不知背着个什么人,像是没看见她们一样,低着头往自己屋子走,肚子里火气越烧越大。
“无念!你偷溜出去也不知道捡了个什么回来,看见我招呼都不打,你眼里还有我这个师叔吗?还有这个寺里的寺规吗?”
无念头也不回,沉声道:“先容我将人送去休息,稍后便来向师叔请罪领罚。”
“你!”
观空还想发作,可无念已经转身进了屋内。
屋内房间不大,除了靠窗的一副桌椅,一个旧木柜及一张床外,再无其他。
无念将人搁在自己床上,见他身上的血迹又晕染得更开了一些,想来在雪地里,受伤虽重,但冰雪帮他暂时止住了血,也保住他的命。只是她的体温,加上在上山途中的颠簸
导致伤口又开始流血。
此时救人要紧,无念顾不得其他,将男人衣衫撕开。
赶进来的观空、无明正好看见此情形,吓得赶紧转身直念“阿弥陀佛”。
一路跟进来的无忧年纪尚小,懵懵懂懂,也装模作样捂着脸,只是两只黑溜溜的眼珠子,却透过指缝偷偷往床上看。
观空到底年纪长些,勉强压住惊慌道:“无念你…你是不是疯了!你到哪儿捡了这个男人?还敢把他带回来!我…我定要禀明住持严惩你!”
无念面不改色,一边撕一边道:“无忧!帮忙把我房间的炕烧热!”
“哦…哦!”
无忧还没想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听她的话,脚已经听话地迈出去了。
观空见无念完全不理会自己,气得刚准备上前,又瞥见床上男子露出鲜血淋漓的胸膛,吓得连连退步。
“你…你!目无寺规!不知廉耻!我现在回去禀明住持,将你逐出寺!”
言罢,逃也一般得走了。
无念心里晒笑,平时口口声声以慈悲为怀的出家人,如今人命攸关时刻,却见死不救,真是可笑。
靠山走了,一旁的无明更不敢呆在这里,“哼”了一声,赶紧走了。
无念望着床上那人的胸膛,此人伤势极重,浑身密密麻麻的小伤口,胸前及脐上还有一道长刀伤。
最严重的还属右胸上的贯穿箭伤,若在往上两寸,射中心脏,即便神医再世也是无力回天。
只是箭伤一圈泛着黑紫,只怕箭上早被人淬了毒。
这样都能都能活下来,不能不算是个奇迹。
无念熟练地将伤口一一清理干净,包扎好时,天已黑透了。
屋内昏黄的烛光晃了晃,无念知道,有人来了。
“人救回来了?”
住持观心的声音向来从容柔和,无念恭敬跪下应:“是。”
观心伸手略抬了抬,示意她起身:“情况怎么样?”
“此人伤势极重,小伤口二十三处,长伤口两处,贯穿箭伤一处,且,淬了毒。”无念垂着眼睑,纤长的睫羽印下一片阴翳,让人看不清眼神。
观心踱步走到床边,看了那人伤口一眼,又替他把了把脉:“他中毒不深,应该有人帮他把毒吸出来过,为师这里有一粒沁神丸,可解此毒。只是他中毒颇久,失血过多,熬
不熬得过今夜,就要看他造化了。”
烛光下,观心愈发显得明眸善睐,她虽已是中年,却依然朱唇粉面,想必年轻时也是位绝世芳华的女子。
“只是……”观心面色似有不忍,顿了顿道:“观空那里,你或许要吃些苦头,你要忍忍。”
无忧面无波澜,应声道,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