装乖
伏北一中出了陆悯和许结年这两个当红明星,如今声名大噪,寒暑假开放观光,游客络绎不绝。
但放在当年,伏北也只是扈北市名气不大不小的一所重点高中而已,不多不少的市状元,不上不下的重本率,比较能拿得出手的,只有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建筑装潢,极尽奢华富丽。
陆悯的毕业照如今还挂在高三教学楼的走廊上,他的样貌本就出类拔萃,校服穿得很板正,和现在总摆出来的那副不苟言笑的模样大差不离,只不过疏离的眉目间透着一点青涩稚嫩,让人难免母爱泛滥,相框玻璃上他的那一小块被游客摸得模糊泛白。
但如果有人特别留心,就会惊讶地发现,毕业照里站在陆悯身前的人,是笑容十分灿烂的程幼也。
而她背过去的手,正勾着陆悯的手指。
凉薄如陆悯,在拍摄毕业照时,默许程幼也拉他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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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夏的尾声,被烤得发烫的柏油马路上凉风阵阵,伏北一中的停车场一年有两个时间会停满价值不菲的私家车——家长会和返校日。
程策也把车停到了学校门口,程幼也便拉开车门跳了下去,她回身敲了敲车窗玻璃,含糊地说了声拜拜。
“等会儿。”程策也摇下车窗,掏出一部手机递了出去,程幼也咬碎棒棒糖,接过手机,把棍子塞回他手里。
“我好感动,哥,你居然撬开了爸的保险柜帮我把手机偷出来了。”程幼也揣着手机,十分做作地感动了一下。
“那倒没有,这是给你买的新的。”程策也见她表情明显一垮,气笑了,“怎么了?给你买新的就不感动了?”
程幼也撇了撇嘴:“不是不感动,只是觉得少了一点儿奋不顾身的兄妹情。”
“别嘴贫了,好好上学,不许打架,不许闹事,听到没有?”程策也伸出胳膊想敲打她,被她后退两步躲了过去。
她背对着挥了挥手,朝校门小跑过去,嘴里应承着:“知道了。”
她能知道才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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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煜抽完烟从厕所出来,刚好看到程幼也和许结年并排走在一起,他夺过许结年手里还没开封的冰镇矿泉水,拧开来猛灌了两口。
许结年朝他翻了个白眼,毫不留情地说:“回头转我二十。”
钟煜不甚在意,看向程幼也,却露出十分稀罕的表情:“程幼也,你转性了?我好像有三十多年没见过你好好穿校服了。”
许结年十分默契地捂起嘴跟他一唱一和起来:“天呐,你不会不知道吧?大明星这学期要回学校上课喽。”
程幼也瞪了他们两个一眼,随即没精打采地低下了头,好像无话可说。
“不是吧,程幼也,你还惦记着陆悯呢?作为你和陆悯两个人的好兄弟,我建议你及时止损,别吊死在这棵漂亮的小白杨身上了,我和他认识这么多年,没见过他对谁动过真感情,你看那个十三中的颜鹿鸣,不漂亮吗?不也一样没拿下。”钟煜用手里的矿泉水去冰程幼也的脸,被她恼羞成怒地挥开。
两年了,程幼也喜欢陆悯已经两年了。
许结年在一旁抱臂,若有所思道:“其实我有怀疑过他是不是不喜欢女人。”
钟煜也认真思考起来:“应该不会吧,他看起来也不像是在暗恋我。”
许结年翻了第二个白眼,非常无语地说:“这只能证明他也不是不挑。”
程家的金枝玉叶,全家人的掌上明珠,自小要星星不给月亮的程幼也,在陆悯这里,碰了此生最大的一枚钉子。
开学典礼的预备音乐响了起来,许结年和钟煜打怵,懒得听校长和年级主任高谈阔论,一前一后躲进了楼梯间。
程幼也肯定是要去的,她站在班级队伍的末尾,趴在走廊的窗台上往下看,陆悯拿着待会儿要演讲的稿子,在楼下和主任说话。
开学典礼第二个要发言的学生代表是他,第三个发言的企业家代表是他的姑姑陆娆,听说她今年给学校投了很大一笔钱,相当受优待。
主席台上陆悯穿着挺阔的西装,领带打得整洁漂亮,哪怕不带任何私人感情,程幼也也得承认,他好像生来就惹人注目,那些这么多年来在开学典礼上已经听到腻烦了的陈词滥调,被他不带起伏的冷润嗓音一句句地念了出来,竟叫她觉得也算是值得多听听的好道理。
所有人都知道,今天的开学典礼结束,陆悯演讲的照片会出现在各大热门网站的首页上,毕竟台下的媒体都不是白来的。
长得好,成绩好,家世好,从来都是众星捧月的陆悯,最近刚刚出演了一部爆火的暑期档电影,身价飞涨,在众人眼中变得更加高不可攀。
但只有程幼也知道,陆悯并不是这样的。
他是个恶劣的谎言高手,是糖衣炮弹,是甜蜜的陷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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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台是不良少年们聚众抽烟的大本营,铁门生锈的锁扣松松垮垮地挂着,陆悯推开门,撑在门口用来防备老师视察的铁棍顺势倒地,骨碌碌地滚到那群人的脚下。
陆悯冷冷地瞥视了他们一眼,他们面面相觑,最后识相地丢下烟头,窸窸窣窣地离开了天台。
他虽寡言,但不好招惹,毕竟是老师眼前的红人,学校里除了那几个出了名的刺头,鲜少有人会去找他的不痛快。
程幼也跟在他身后,低着头,用余光看了那群人一眼,那群人看她的眼神也颇为意味深长。
是那种自以为心知肚明的,让人有点作呕的眼神。
最后一个人摔门的声音很大,似乎对他们抢占天台颇为不满,铁门撞了几个来回,最后“吱吱呀呀”地阖上,脚步声才逐渐远去。
陆悯从口袋里摸出烟盒,里面只剩孤零零的一根烟,他衔在指间,娴熟地点火。
他在学校里永远都是那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冷淡、疏离、不近人情,叫别人对他有诸多猜想,大多人将他认定为很难采撷的高岭之花。
但程幼也好像见过他所有恶劣的样子,他在她面前,从不是那个温良得体的模范生。
出了名叛逆难驯的程幼也,唯独在陆悯面前装乖,而习惯在所有人面前装乖的陆悯,唯独对她很坏。
大概是因为她真的特别难缠吧。
“你和钟煜很熟?”
程幼也点了点头。
“那他和你说的,为什么不听?”
程幼也沉思了片刻,心中隐约有了答案,但还是明知故问道:“他说什么了?”
陆悯靠在天台外围,抬眸看了她一眼,似乎是觉得她可笑,清冷的嗓音,说出的话也叫人如坠冰窖:“他建议你别喜欢我了。”
程幼也后背一僵,顿了顿头,盯着鞋尖,慢吞吞地回答:“我有在考虑他的建议。”
陆悯拧眉,不悦地“啧”了一声,却半晌没有说话,好像挑拣不出什么既不刺耳又不留余地的话语。
“我说了我会考虑的,你瞪我干什......”
程幼也话音未落,铁门“嘎吱”一声,在教导主任推开门前,她快人一步迈到陆悯跟前,把烟抓进手心背到了身后。
陆悯当下反应不及,但眼看着烧红的烟头被她握进手里,就下意识去抓她的手腕。
程幼也却若无其事地回过身,笑着说:“张主任好。”
张丛山打量了这两个人一番,狐疑道:“你俩在这儿干什么?”
天台是那群混混学生偷偷抽烟的地方,学校一直都知道,但陆悯肯定是不能和那群人混为一谈的,那多半是程幼也在惹是生非了。
陆悯没回话,他皱着眉扒程幼也的手心,她却攥得很紧,像是和他作对,被这样直接无视,张主任面子上有点挂不住,脸色不太好看了。
“我们是来找钟煜做课间值日的,您知道的,课间操他总逃操,还叫陆悯帮他值日,坏得很。”程幼也嘿嘿笑了一声,这个锅先给钟煜背了,他也不差这一回两回的。
钟煜总是偷偷抽烟,这个说法说服了张丛山,两个人在他眼前拉拉扯扯,他心里也有了别的想法。
不过以陆悯的成绩和背景,但凡没有在学校里无法无天,校方多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得过且过了。
张丛山清了清嗓子,自以为了然于胸,终了看了两人一眼,哼了一声:“赶紧回教室课前准备。”
程幼也点头如捣蒜,笑呵呵地把张主任送走,等彻底没了影,她才手劲一松,半截烟掉到了地上。
陆悯反抓着她的手腕,她“哎哟哎哟”了两声,摊开的手心被烫破了皮,他的脸色从冷漠变成愠怒:“叫你松手为什么不松?”
比起被烫的痛,被陆悯这么抓着好像更痛一点。
不过能叫陆悯生气已经十分罕见了,毕竟他这张脸上很难有多余的情绪表情,程幼也耸了下肩,说:“已经被烫了,松手就白痛了。”
陆悯永远也不会明白程幼也,不明白她为何会面不改色地选择那些痛,又或许是他见证过她的痛苦,才会在后来的那些日子的,有了更多的贪心。
他们都握着那根烧红了的香烟,但陆悯是先松手的那个人。
程幼也手心的那块疤,八年后也没有彻底消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