状元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太后千岁千岁千千岁。”
“高阳王千岁千岁千千岁。”
三叩九拜过后,苏清机陡然回过神来,等一等,怎么小皇帝也在?
坏了,她没准备小皇帝的答案,苏清机拿起笔,一边落笔一边凝神,现在开始想也不迟,小皇帝是太后亲子,元朔十九年废太子起事逼宫,高阳王救驾来迟,先帝剩最后一口气将皇位传给了年仅六岁的七皇子,高阳王领旨,尊贵妃为皇太后,率百官恭迎新皇继位。
苏清机笔锋不停,不过小皇帝虽然继位,高阳王却自发摄政,把持朝堂,党同伐异,至今已长达十年,可谓权倾朝野只手遮天,听闻小皇帝连看上匹宝马都要向高阳王讨,御马监尚如此,更遑论其他。
苏清机家附近有户人家原配早死,继母把着家中银钱,那家的公子被逼得曾当众打砸大骂父亲不慈。小皇帝只怕也差不离,甚至因为屁股底下坐着皇位,会更加任性怨毒,只不过不会展露在摄政王眼前。
心念回转间,苏清机便在心中选出小皇帝极可能会问的几个问题,并同时准备好了不同的答案,皆是不出挑且不出错,足够稳妥。
“母后,这些人都是干什么吃的?”一道清冽中透着微微沙哑的少年声音自御台之上响起,似乎不耐心到了极点,骄矜又无知,“这么简单的考题竟没有一个能在一柱香前写完?朕还要在这些人里选出个最厉害的当状元?”
苏清机笔锋一顿,而后继续笔走龙蛇,她女扮男装,并不把自己当真正的文人,自然没有文人应有的“风骨”,但这满殿的学子寒窗苦读多年,无论哪一个都觉得自己满腹经纶学富五车,小皇帝这轻蔑之语无异于把满殿人的脸面揭下来往地上踩啊。
而且开口便唤“母后”,令苏清机又想起苏家附近的另一户人家,户主早亡,留下孤儿寡母相依为命,那家公子可是被溺爱得无法无天。
苏清机几不可察轻皱眉头,她不讨厌蠢人,但她讨厌没分寸的人,小皇帝显然被太后当眼珠子一样护着爱着,只怕是宠坏了。
一想到这点,苏清机连更改问题及答案的欲望都迅速消弭,并在心里对自己道:依小皇帝的骄纵,改不改差别并不大,如此细微,还在可以控制的范围。
她如此想着,下笔速度慢了下来,即使没有抬头左右观察,她也可以判断自己的答题速度不上不下,绝对不惹人注目。
果不其然,陆续有人交卷,伴着御台上威严悦耳的女声询问:“你就是永宁侯府那个不畏寒暑日日苦读的小七吧?”
小皇帝显然不认得,轻嗤,“书呆子是吧。”
“焉儿。”太后沉下声音,倒比苏家附近的寡母要更舍得唬儿子。
不过苏清机觉得小皇帝可能并没被唬到,因为那位永宁侯府的七公子在规规矩矩再次参拜,而小皇帝在扬声吩咐某个内侍:“德福,把他考卷拿过来,朕倒要看看他能写出什么东西来。”
飞扬跋扈,骄纵成性,目无下尘,放在普通人家只算败家子,但凡富贵些,都是恶霸纨绔,惯会欺凌弱小的主。
苏清机漫不经心想,还好她又不是真的想做官,不然真摊上这么个主君,她得活活怄死。
还未想完,突然有人开口:“陛下莫要生事。”
苏清机一凛,是摄政王。
平淡寻常的语调,久经沙场的杀伐气却扑面而来,兼着权倾天下的不容置喙。
小皇帝没了声儿,好一会儿,都没再开口。谢七的考卷似乎也一直没呈到他面前。
看来传言非虚,苏清机不紧不慢搁笔,小皇帝如何无关紧要,她只觉得有一点奇怪。
太后与小皇帝孤儿寡母、相依为命,如今正是殿试,满殿之人无论怎么说都是合乎正传的天子门生,摄政王不允小皇帝看考卷自是他权势僭越,可太后为何不以礼法相驳、反而未发一言?
不过这也和她没什么关系,内侍前来收走考卷,苏清机垂眸看着案几上用过的笔墨,现在她要专心的是这殿试。
一张张考卷被先后呈至摄政王面前,时间一点点过去,大殿之内静得可怕,连呼吸声都听不见,苏清机却奇怪地冷静下来了。
——眼下命运正被别人捏在手中,她却有些悟了。她是擅长考试,也擅长把控名次,但一生总要允许有失利,失利也没什么大不了。
没有人可以事事尽善尽美,她爹娘却觉得她可以,这本就是没有道理的。
苏清机此刻才恍然,自己忤逆之心持久,可原来却一直在无形中遵循爹娘对她的规训,他们觉得她可以,于是长久下来,她也觉得自己可以,并由此不允许自己败北,事事都要在自己掌控之中。
到京城后哪怕日日吃喝玩乐却始终没有摆脱的枷锁好像在一刹那化为乌有,苏清机脊背挺直,肩头却是前所未有的轻松,她安静垂眸,甚至有些困倦——昨夜她试写了三篇策论,鸡鸣时分才堪堪合眼。
“你是哪儿来的举子?”
小皇帝突然发问。
如果苏清机没有听错,方才小皇帝开口的一瞬间,摄政王似乎同时沉声要说什么。但现在,被小皇帝截断了。
即使没有看到,苏清机也能猜到摄政王明显不悦,甚至可以说沉下了脸,因为他已经冷声警告:“陛下……”
他又被打断了。
“朕问你话呢,你是哪儿来的举子。”
听起来不知天高地厚,似乎当是唯他独尊。
先前应声要去取谢七考卷的那个内侍,德福的声音从上至下,愈来愈近,“陛下问话,还不快答!”
几乎一眨眼,那衣摆停在了自己眼下。
饶是苏清机,也有一刹那的空白懵然,她睫毛颤了颤,从容行礼,抬头答道:“学生自幽州来。”
苏清机本以为小皇帝长着一张幽州恶毒纨绔骄奢淫逸的脸。
可她抬头所见御台龙椅之上,竟是皎如玉树临风前的一个少年。
没有半分脂粉酒色之气,清清朗朗十六岁的少年。
苏清机有一瞬的失语,也就是这一瞬,她与高高在上的少年帝王眸光相撞。
苏清机觉得道听途说果然不可当真,甚至耳听亦难为实。
不然很难解释一个骄纵无知的小皇帝,为什么会有着冷静而沉着的一双眼眸。
即使只有一瞬。
小皇帝眼都没眨,便又换成殿试以来的模样,他注视着她,挑唇嘲嗤,“幽州?那等边陲之地?”
苏清机手心发汗,她敢肯定,小皇帝已经给出了选项,做天子近臣,还是做普通的小官。
不,不对,苏清机太擅长做题,小皇帝容色懒散,眼尾微微上挑,轻佻又随意,这不该是选正经近臣的模样。
起码是选纯臣,甚至是选心腹,更有甚者,他言出法随的刀与箭。
这一题的答案赤.裸裸铺摊在面前,若是想过上踏进金殿前谋算的日子,最正确的回答便是垂下头,沉默以对。
可是做寻常小官和做天子掌中刀之间,真的有绝对正确的选择吗?
苏清机竟又冷静了下来,心中甚至格外平静,她微微翘起唇角,有些愉快地决定进行她人生中的第一次冒险。
“陛下慎言。”
“陛下所言极是!”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满殿上下,几乎无一不胆战心惊地咽了咽唾沫——这举子不要命了,竟敢抢摄政王的声!
非但抢摄政王的声,还跟摄政王反着来,他怎么敢的呀!忘了考卷可还在摄政王手中了?!
苏清机旁若无人,笑意盈盈地恭维龙椅上的小皇帝:“陛下所言非虚,幽州比邻北境,正是边陲之地。”
满殿的人眼看着这容貌昳丽的清瘦少年神情愈来愈真挚,“但自陛下登基以来,幽州百姓安居乐业,北境安定太平,这一切莫不是陛下护佑之故,学生心中早便感念陛下之恩,所以废寝忘食日夜苦读,只为今日来到殿上亲自谢恩!”
说完,她陡然掀衣一跪,郑重一叩首。
所有学子都惊呆了,看这人穿得文雅君子人模狗样,原来竟是个道貌岸然溜须拍马之徒??
天下谁人不知这十年来是摄政王辅政监国,小皇帝他根本连一封奏本都没看过啊!幽州如何北境如何跟小皇帝有一铜板的关系吗!
这已经不能算拍马屁了,这根本是阿谀谄媚无耻之尤啊!
可就在他们鄙视嫌恶之际,小皇帝竟然大笑出声,少年声音高昂兴奋:“母后,朕要把他点为状元!”
这简直是荒谬,都不等其他人劝谏,太后便已斥道:“胡闹!”
摄政王语气淡淡:“此子奸滑,品性不端……”
所有学子松了口气,看样子是要革除此人功名,真是大快人心。
这口气还未松完,摄政王竟再次被打断。
“学生斗胆请问,王爷所言实出肺腑?”那青袍学子已直起身子,跪得笔直,扭头朝摄政王方向望去。
苏清机前些时日的吃喝玩乐都比不得此刻自由痛快,她甚至幸灾乐祸在心里想,你摄政王权柄不正是天下皆知,平时诸般僭越弄权欺压小皇帝便罢了,如今殿试之上,乃至全天下万万读书人眼前,当真敢认下将皇帝架空为傀儡的赫赫政绩?
苏清机此刻又做起了题,但这次却是洋洋得意,发自真心,她赌摄政王不敢认,除非他早做好时刻篡位逼宫万全之备,那自然是不必顾及什么名声的。
可他若真时刻都能起事,眼下小皇帝又怎么会出现在殿试之上呢?难不成当小皇帝是秋后的蚂蚱,好心放他出来死前蹦哒不成?
小皇帝似乎有点不耐烦了,还兼着些就是要和摄政王作对的反叛,故意说出了金口玉言君无戏言的威严架势:“好了,就这么定了!状元非他不可!”
满殿学子几乎要怄出血来,可他浑然不觉,似乎还嫌不够,兴致勃勃问:“你家祖上可有功名?母亲可有诰命?朕给你母亲封个诰命如何?”
太后终于忍无可忍:“焉儿!”
苏清机有些汗颜,小皇帝出手真大方啊,当给她见面礼了是吗?
太后许是真降不住小皇帝,苏清机听他啧了一声,突转话头,仍是兴致勃勃:“那你可曾娶妻?妻子可有诰命?”
再闹下去可难保摄政王会怎么样,苏清机连忙答道:“学生多谢陛下厚爱,学生年方十五,尚未娶妻!”
小皇帝同样知道见好就收,点到为止,却故作意犹未尽,“那真是遗憾,不过待过几日朕给你指门婚事,让你喜上加喜如何?”
苏清机觉出一点异样,从善如流叩首:“学生谢恩。”
小皇帝点了个奉承他的状元过了把皇帝瘾后,完全心满意足,直到殿试结束,他都乖乖地什么幺蛾子都没出,只偶尔没脑子地插几句嘴,被太后不轻不重斥几句便也罢了,除了状元,整场学子都由摄政王定了功名。
苏清机本来要同来时一样随其他人出宫,可半路被那个德福喊住:“苏状元且留步!陛下对您甚为喜爱,留您陪他用晚膳!”
感受到四面八方嫌恶的目光,苏清机无奈掉头,随德福朝重重宫宇中去。
德福什么也没说,苏清机亦什么也没问,一路上不少人对德福行礼,但苏清机却感觉到那些隐晦的窥视,她有点想不明白,太后难道力弱至此,连皇宫都叫摄政王层层把持了?
德福停在雍和殿前,示意她进去,苏清机穿过前殿,绕过屏风的时候听到殿门被关上,同时看到满桌美酒佳肴,与桌前的小皇帝。
她的直觉告诉她,小皇帝不会蠢到刚拉拢心腹就明晃晃告诉所有人他们要秘密谋事。
又要做题了么?苏清机有些雀跃。毕竟她已经尝到卸去枷锁自由自在的甜头。
她立在原地,等待小皇帝开口。
日影渐渐西移,薄暮漫天。
小皇帝没有开口,他站起身,朝内殿走去,苏清机微愣,迟疑着跟上,跟着到了寝殿,她意识到了不同寻常的气氛,缄默不语,哪怕小皇帝在寝殿后打开了一扇暗门,她也没有流露一丝惊诧。
她跟着小皇帝静静地走在暗道中,直到重见天光,是在一处密密竹林中。
小皇帝依然一句话都没有说,径直抬脚朝一个方向去,苏清机做题的雀跃褪去,取而代之的是解谜的谨慎,她脚步轻轻,随小皇帝踏进了一间宫室,再次穿过长长没有尽头的暗道,而后,停在了暗门之后,台阶之上。
“焉儿今日是有些任性。”竟然是太后。
不同金殿上的威严,此刻的声音微微柔软,似乎是在跟亲近的人说话。
“哼,那叫有些任性吗?我看他是恨不得立刻将我除之而后快。”
苏清机耳中嗡鸣,是她听错了吗?怎么、怎么会是摄政王?!
她下意识抬眸看向眼前的人,只是密道黑暗,苏清机看不清他的神态,只有隐约可见的轮廓,他一动未动,似乎什么也没听见。
太后全然不知一墙之隔后站着她的儿子,柔声哄摄政王:“他只是有些不痛快,那个苏清机的答卷你也看了,平平无奇,算不得什么。”
“若不是平庸之辈,他活不到出宫。”摄政王不知想到什么,微微咬牙,“你的好儿子近来总和我对着干。”
他越说越气:“我不过离开一年,你就进了宫给江决生了这么个好儿子,这么多年,怎么不见给我生一个?”
太后轻嘶,嗔怪道:“你属狗的么?咬这样疼。”
又道:“你当真不知我当年进宫是不情愿?宫中尔虞我诈我又何曾应付得来?若不是高照容推我入水,我怎么会落下病根?”
她也越说越伤心,似乎在推摄政王,“我的身子就是这样了,你想要孩子,找别人生去吧。”
摄政王自知失言,忙哄了起来。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苏清机额边凝出汗珠,她僵硬地转动眼珠看向小皇帝,小皇帝仍旧一动未动,整个人浸在黑暗里,恍若根本没有听见一墙之隔的床笫之私。
情浓缱绻后,摄政王低低爱哄:“我就是醋昏了头,这么多年给你调理身子,我何曾急过?”
太后软软应声,只是想到什么,迟疑犹豫着道:“焉儿其实是好孩子……”
摄政王明显不快,冷哼一声:“对你是好,只怕日夜都想着除掉我,他不是刚把那状元找了过去,这会儿定在琢磨怎么处死我。”
又道:“你心里就只有你的好儿子,何曾有我?”
苏清机不知道太后的回答是什么,因为小皇帝没有听,转身抬脚下了台阶,他的背影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她极力分辨才堪堪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