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狄
“苏清机还没回来?!”
侍卫迟疑着点头:“未有消息,应当是还未回来。”
陈乾几乎要将茶杯捏碎,他简直想骂皇帝,派的什么人!什么东西也能来犒军!苏清机这货色在京城都没人打一顿吗!
平日不做人事也就罢了,居然扬言这里离幽州比京城离幽州近,所以正好回乡探亲,带着银子跑了!
“时刻注意城门,一旦发现苏清机,立刻给本将军扣下!!”
“大人还未回来吗?”
芃娘将要送到嘴边的青杏放下,忧愁地往北面望去,同来送青杏的桐娘道:“还没有呢。”
她说完,四下看了看,与桐娘耳语:“大人遭人记恨,这段时间有人想进咱们府里呢,肯定没安好心,还好让我与李管家赶走了。大人的书房与卧房我也看得很紧,绝不会让人有可乘之机!”
桐娘紧张地点点头,小声说:“我也会保护大人……和庄子的!”
晚风微热,右相告退,江焉等不及地一路快步朝雍和殿回。
苏清机的密信半个时辰前便到了,只是右相在,德福没敢呈上,放回雍和殿了。
他大步进殿,在看清殿内情形时陡然提声:“住手!”
皇后愣住,而后立刻将无名之信放回,跪地请罪:“臣妾见陛下案桌有些凌乱,所以自作主张想要整理,是臣妾之错,臣妾甘愿领罚。”
即使认着错,也跪得笔直,不惊不慌,平静淡然。
江焉瞥了德福一眼,德福飞快垂下了头,他冷哼一声,将信拿在手里,方觉安心。“无事,皇后回去吧。朕没什么要罚的。”
皇后抬起头,有些不解,但干脆站了起来,“臣妾告退。”
她走了,德福跪了,“未曾及时制止皇后,是奴婢失察。”
他知道就好。江焉把信打开,低眸看着信,淡淡道:“自己领罚。朕让你礼待皇后,没让你供着她。该不该拦你自己不会掂量办?”
德福应喏:“奴婢明白。”
他正要先出去领罚,却被唤住:“过来研墨。”
把第三封回信送出去,德福抱着拂尘揣手,恰逢奉茶宫女期期艾艾问:“小苏大人何时能回来啊?”
“兴许快了。”应当是快了吧……
“啊嚏。”
苏清机裹了裹身上衣裳,揉揉鼻尖。
果然,人又不是铁打的,哪能成日连轴转。等回去,她要好好歇上一段时间。
日头渐渐下坠,夕山残照,四下笼着一层暮黄,莫名苍凉。
陈乾脑后钝痛,缓缓醒来,入目便是这副景象。
他悚然一惊,挣扎着欲起来,却手脚无力,哧哧喘着粗气,眼睁睁看着消失多日的苏清机出现在眼前。
“你、你要干什么!”
苏清机噙着笑,慢条斯理从袖中取出一样东西,很和气道:“将军不要怕,下官没打算干什么。”
她一边展开手中之物,一边好心道:“将军莫要白费力气,下官下药了。”
下药之辞也能如此轻描淡写说出来?!这人当真是读书人出身吗?!
陈乾将气喘匀,竭力同等地冷静道:“你想要什么?那些赏赐的去处本将军不会追究了,陛下也不会知道。”
苏清机摇摇手指,把手里的物什拿近些,放在他眼前。
他一瞬间瞠大了眼。
下一刻,“你、你这佞臣,竟欲害我!”
苏清机把这封陈年旧信细致叠回去,放回袖中,淡淡笑着,“将军,您误会了。”
她勾着唇角,“您应当听说过下官的。下官不是什么好人,拿到这封证据,不是想要到陛下面前首告,而是为了将军您着想啊。”
苏清机干脆利落开价,“十万两,买您身后清名,买您百年安稳,下官觉得可是很划算的一笔生意。”
“咱们都是一路人,话说分明,您若装傻,那这封信会到谁手中,下官可不敢保证。”她居高临下说道,“您知道下官是陛下宠臣,也当知道下官有平叛之功吧。除非下官谋逆,否则折的一定是您。”
陈乾悲愤惊怒的表情潮水般褪去,狠辣双目直勾勾盯着苏清机的袖子。
“难怪京城来信提醒我,说你精明。果真精明。”
苏清机啧了一声,手中摸出一枚长针,一瞬间扎进了他的督脉。“那您一定不知道,下官不光精明会下药,医术也略通一二。”
“现在,咱们能好好谈了吧。”她露出一个纯良的笑。
陈乾目光回到苏清机脸上,“十万两太多,我出不起。”
苏清机皱起眉,“这很多吗?高阳王竟如此吝啬?八千性命,不值十万两?”
陈乾嘴唇蠕动,但最终只是道:“我奉高阳王之命,还有太后懿旨。未必没有翻身余地。”
苏清机有些不耐烦,淡淡道:“高阳王伏法,太后薨逝,死无对证,你还想污蔑太后娘娘不成?”
听闻高阳王被诛时,陈乾是暗喜的。这代表知道赫连之战真相的人又少了一个,他可以安安稳稳等太后薨逝,此后尽可高枕无忧。
谁知道,这个佞臣会来。
他闭了闭眼,声音认命低了下来:“你要多久,我尽力筹。”
苏清机低眸看着他,却没有回答。
她负手走开两步,扬声道:“聂将军,您都听到了吧。”
陈乾陡然僵住,不可置信地看着一个身影出现在眼前,那是他的前锋大将,最忠心耿耿的下属。
“苏大人找我说出真相时,我觉得世上不会有比这更荒诞的话了。”
他一步步走过来。
“我父兄皆战死赫连啊!”他双目通红,恨意滔天,被苏清机及时拉住,才没有失去理智冲上前将其手刃。
“聂将军,他死在这里,是你我共谋坑杀陷害戍边大将。”
说着,她上前一把卸下了陈乾的下颌,将布团塞进其口中,确保他无法咬舌自尽。而后看着聂潜,道:“他要活着等到下官回京,罪名公诸天下,死在法场上,才算告慰英灵。”
“现在您要做的,是挑断他手筋脚筋,以防万一。”苏清机为他让路,退至一旁。
聂潜死死掐住手心,颤抖接过苏清机奉上的那封旧信,好像回到赫连之战的那一天,冷得浑身俱僵。
看着聂潜行尸走肉般将陈乾拖走,苏清机拍拍衣裳,席地而坐。“现在咱们可以开始谈了。”
她望着从山石后现身的女孩儿,同样干脆利落,准确叫出她的名字:“阿玉,你也都听到了。”
阿玉不像她的名字,她穿着脏旧的破衣服,皮肤风吹日晒,粗粝泛黑,看一眼便知道是做苦活的奴隶。
“狐玉,北狄白氏最后的小公主殿下。”苏清机笑了笑,“您同那封信一样,也让下官好找啊。”
狐玉一言不发,唯一双眼眸盯着苏清机,像头小巧的野兽一样。
不兜圈子的时候,苏清机就喜欢和敞亮人说敞亮话。
“十二年前,隗氏造反,砍下了白氏老单于的头颅高挂王帐前,阏氏被逼跳崖,北狄更换王朝。下官说得没错吧。”
苏清机并不等狐玉开口,继续浅笑着道:“公主殿下,方才我们大雍的家丑,您也听见了。我们不过是清理门户,但您可不能一直给仇人洗衣服。您的兄长,也不是什么马奴,他可是你们北狄尊贵的王子殿下啊。”
“你信中所说,当真?”狐玉一字一顿,沙哑着问。
晚风苍凉,苏清机拢紧衣裳,弯着漂亮的眸,“当年那位大将军一举攻陷王城,是踩着您的脊梁取得荣华富贵,三年后又踩着我八千将士的性命取得滔天权势,我们有一样的敌人,我大雍愿助白氏复辟,一洗血仇。”
“您不是都听见了吗?下官在大雍深得皇帝宠信,要府邸便赐府邸,要金银便赏金银,曾有戏言当得祸水,这等于我大雍百利而无一害之事,下官甚至都不需要出言蛊惑,陛下都会点头。”
狐玉仍没有向前一步,她锐利的眸子盯着她,“可是你与我此刻密谋,同刚才那个叛徒又有什么区别?难道不是一样的勾结外族?”
苏清机几乎忍不住想鼓掌,果然不愧是亡国公主,非寻常人能及。
她弯弯唇,“这如何能一样?今日密谈,下官会原话转述陛下,是忠心不二。便是他年如今日般披露,到了那时,下官累罪加身,也不差这一条了。”
“下官这叫,罪在己身,功在社稷啊。”她站起身,拍拍身上的土屑与草枝,笑盈盈从容不迫。
狐玉知道这个人留给自己抉择的时间不多了,凉风迎面吹来,她拨开纷乱发丝,毅然决然:“好,我答应你!”
她皲裂的嘴唇张合,还要说什么,苏清机却打断了她:“公主殿下既然答应,下官便提最后的要求了。”
狐玉瞬间警惕起来:“你还有什么要求!”
苏清机回望一眼,平静道:“赫连及北两百里,归我大雍所有。”
狐玉几乎要脱口而出不行,可是却对上这个漂亮的中原少年转过来的眼睛,那双美丽的眼睛里没有一点波澜,却透着冷漠的不容置喙,让狐玉明白,不答应,盟约就此作废。
苏清机轻轻扯了下嘴角,眼里没什么笑意,“两百里而已,对于北狄来说,同开门有何区别?”
“公主殿下,现在您才是需要盟友的人。”她淡淡道。
即使狐玉不愿承认,可他说得对。而且,他们中原就是为了报赫连之仇才会找到自己与哥哥。
狐玉咬牙,“好。”
中原少年再次笑起来,从容对她一礼,“殿下,合作愉快。”
狐玉知道自己该走了,可她脚像生了根,恨恨问:“你叫什么名字!”
他有些诧异,轻笑的模样更加昳丽生光,毫不吝啬回答了她:“下官吏部考功司侍郎,兼任抚北使,苏清机。”
直到这位亡国公主的身影彻底消失,苏清机静静站在曾经血流成河的疆场上。
她从袖中取出一只酒囊,一只酒杯,斟满。
逆着暮色苍风,倾洒而下。
“诸位,归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