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来
死寂之中,啜泣声渐渐掩不住。
江焉死死看着苏清机,开口,却是极致的冷静。“给苏清机开方子。”
御医以为自己已经将话说明白了,加之随官述说,苏大人现在根本只在旦夕之间,大罗神仙来了也要为难,何况他一个凡间大夫?
他深伏叩首,“陛下——臣、医术不精!”
“给他开方子,退高热,医旧疾。”
现在躺在床上的苏大人半只脚踏进了鬼门关,除非阎王不收,等他自己挺过来,否则谁也没有办法。御医有苦难言,便要再叩首请罪,德福劝道:“沈御医,不管怎么样,您先开副药,哪怕死马当活马医呢?”
这?御医难为许久,终是不敢抗旨,“微臣这便为苏大人医。”
御医开了方子,一刻也不敢再在这凝窒卧房内呆下去,借口去看苏府仆从熬药,德福将一直守在门口的芃娘劝走,才又回来,“有陛下忧心挂怀,苏大人一定吉人自有天相……”
江焉却忽然回头看他,他心有迟疑,难道自己说错话了?“陛下?”
“你在门外即可,苏清机不喜人入他房中。”清哑嗓音淡淡道。
德福错愕,看着他家陛下又拿起帕子,转头吩咐,“换盆水来。”
德福一惊,“这如何使得?陛下,奴婢来吧!”
江焉垂眸看着无知无觉的苏清机,拒绝他,“苏清机骄矜,不喜别人擅自近他的身。朕不一样。你去吧。”
德福心中宛如惊涛骇浪,也算后知后觉,他该想到的,从陛下还是七皇子的时候自己就伺候他,陛下于情之一字最讲有来有往,永安郡主愿意将玉连环给他玩,他也就愿意给永安郡主捉蝴蝶。
文绉绉一些,叫——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
何况眼下苏大人生死难料,又哪是小小玉连环能比拟。
德福默默退下。
药一个时辰后才熬好,芃娘端过来,看那位陛下接过,刚想提醒,便见他轻蜷手指,烫得微微发红,却好似没察觉到一样,容色未变,执着小银勺舀起一勺,轻轻吹了吹,眉间轻拧,小心而紧绷地试着喂进大人口中。
一小银勺,就只喂进了两滴,苏清机难道怕他害他不成,嘴巴闭得这样紧?
江焉及时拭去浪费的汤药,定定看着他,低声威胁道:“你一向最聪明,也有眼色,不要逼朕下狠手。”
威胁完,却没有继续喂,而是抬头问芃娘,“他这些年自己可有在药里加过甜口东西?或是喝完药可有用过蜜饯清茶?”
芃娘迟疑,大人平日其实不常生病,一年里兴许有个两三回,不过头疼脑热的小病。“吃过一回蜜饯,但其余时候也未要备着。”
明明看他吃甜汤圆吃得那样香,怎么嘴巴也没个癖好?江焉权当不知道,话音一转,温声道:“你若好好将药喝下去,朕便给你甜蜜饯吃。”
与方才比起来,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若用来哄孩子,恐怕一哄一个准。
棍子甜枣都摆好,江焉才再次吹了吹药,小心地喂着。比方才说不上多好,也说不上更糟。
芃娘心焦,只想代替皇帝来给她大人喂药,可她停在床畔三步之外,脚如生了根,已经是不敢再近一步了。大人处处都好,从没有别的要求,只有这一点不喜,这么多年过去,她根本做不到违背他这唯一的不喜。
江焉手上停住,容色如常。他看着苏清机。
片刻后,芃娘只得到出去等候的淡淡吩咐。她不想走,可是她留在这里,也无甚益处。
门被合上,江焉端着药碗,最后一次平静低声地威胁苏清机:“喝药。不要以为朕不舍得动手。”
他再次吹凉了药喂去,可昏睡的人紧紧闭着唇,什么面子也不给。
江焉冷静地把银勺放回药碗中,微微俯身,修长手指捏住他下颌。
只要用力,就能迫他张嘴,将药灌进去。
可是触手细腻滚烫,几乎要灼伤江焉。
江焉久久保持着这个姿势,指腹甚至一轻再轻,最后,简直与触摸无异。
他缓缓收回手。
他不得不向自己承认,他狠不下心,他舍不得动他。
可是,“清机,你要喝药。”
他哑声低低道。
也许喝了药,他就能从鬼门关回来,一切都会好起来,一切不过虚惊一场。
江焉拿他没有办法。
僵持愈久。江焉想着办法。若能不弄痛他而撬开他唇瓣牙关一条缝……
他神色倏然一凝。
他想起一件事来。那是许久之前的事了。太子皇兄与一位庶母,雨夜中缱绻,缠绵渡酒。
江焉冷静到近乎冷酷地放下药碗。
无论男女,苏清机连让人近身都不许,何况耳鬓厮磨。是他与是那个姬妾,本质上没有区别。唯一的区别是,他不能保证那个姬妾能不能做到永远守口如瓶。但他能。
苏清机永远不会知道。
江焉执药碗饮了些许,俯身轻轻覆上那尽失血色的唇,而后,舌尖笨拙地试着撬开了紧闭牙关,只有一丝,但足令苦药顺着渡下去。
不知是不是呛到,他猛然合紧牙关,江焉一刹那退了出来,险险没有被他咬到。
胆战心惊都不足以形容。
江焉神色莫辨,最后一次吓唬他,“你胆敢咬朕试试。”
一碗药渐渐见底。江焉将最后一点药渡进去,心中松了些微,可就是一瞬间,苏清机合起了牙齿,江焉躲闪不及,舌尖被他咬个正着。
江焉离开他的唇,舌尖微微刺痛。没忍住轻嘶。低眸瞪他。
可只是一眼,那一点点的疼痛便不足道之。江焉取换他额头的布巾,手背轻贴他脸颊,仍是烫得惊人。
江焉想起捏住他下颌时,瘦削的轮廓几乎能割伤他的手,下巴尖尖,憔悴尤甚。
修长手指轻抚他眉头,低声喃喃,“给朕醒过来。”
夜色入窗,惊雷乍响,细细寒雨飘落下来。
德福只踏进房门一步,关上门,谨禀道:“太极殿前,仍跪着。”
江焉倚坐床畔,冷冷回眸,“让他们跪。死一个才好。”
德福差点便跪下求息怒,他忍住了,环顾苏大人的卧房,欲言又止,“苏大人房内如此清简,榻置在竹窗畔,陛下……”睡哪儿呢?
江焉转回眼眸,“不必管朕。”
德福张了张口,还是什么都没说,退回门外继续守着。
夜半,德福听见里面疾声吩咐,忙去把御医喊来。
苏清机高热猛烈,江焉强迫御医又开了份方子,药熬好,他如白日那般一点点喂进去,药甚苦,江焉甚至想,他那么爱吃甜汤圆,苦也该苦醒了。
雨声潇潇,好在用过药后,没有更严重。
江焉望着苏清机无知无觉的昳丽脸容,倒情愿他现在作践给他看,又望向他心口,自覃山上报已过去许久,痂定是结落完了,可御医说未愈。
他想解开他衣襟亲眼看看是何情况,可是方探出手,还未沾到他衣襟,便想起这人平日私下里连衣角都不让人沾。让他姬妾来,估计也是不敢。
罢了,他又不是大夫,伤在内里,能看出什么门道,就算让御医来,也得把脉才能诊出来。偏他还不让人诊脉。
孤灯如豆,将守在床畔的身影映得斜长。
雨声渐消,檐角水滴滴落,溅青竹点点。江焉唤人换了水,帕子拧得半干,继续擦拭他手心,可擦着擦着,却见他指尖动了一下。
江焉遽然抬头,对上微微睁开的一双眸,“陛下……”
“你醒了!”江焉什么也来不及想,疾声,“让御医来为你诊脉!”
他的手指极轻地碰了下他。
明明他什么也没说,明明他眸光涣散什么也看不出来,可只是这样没有力气几乎察觉不到的一碰,江焉便知道了。他不同意。
江焉几窒,如同被人扼住了喉咙一样呼吸艰难,沙哑的嗓音竟微微发颤,“答应。你答应。”
他连摇头的力气都没有,眼眸轻阖,只有一点涣散眸光,“臣……恐……失信陛下……”
——臣还要为陛下赴汤蹈火,不会让自己折在这里。
昔日笑谈言犹在耳。
江焉眼眶发红,他是什么意思?御医还没诊过,他怎么敢说会折在这里?!
“你也知道是失信!”他低低吼道。
他手指又极轻碰了他一下。竟还敢让他别生气!
江焉闭上眼,再睁开,冷静到了不正常,“是朕的错。朕不该同你计较。”
“你走之后,朕会为你平冤,江南漕政乃你政绩,你是剿匪治疫为国殒身,朕为你择个好听的谥号,牌位供于太庙。”
他呼吸急促了两下,手指紧紧攥住他,“陛下……!”
折了把刀,他还要再换一把,这样做他还怎么换!苏清机必须以佞臣之身亡故!他分明也明白的!
“这也不同意那也不同意!你想让朕怎么做!”江焉的冷静一瞬撕裂,红着眼睛质问他。
“陛下……别……”气……
江焉转过头,任他攥着手指,“不入太庙。朕将你挫骨扬灰,立冢宫中。”
“一点儿……”
“好。只留一点儿,余下洒在你停留过的地方。”
“……能不能……别处?”
江焉猛地转过头,狠狠瞪他,“你怎么这么多事!你想洒在哪儿!”
“臣听闻……青城山……水妙……南诏雪山……”
江焉死死咬牙,“这样麻烦,你自己办!”
可他话音愈来愈轻,眼眸阖闭,没能再回答他。
“苏清机!苏清机!”江焉骤然一恸。
守在门边的德福与芃娘慌张冲进来,芃娘几乎下意识落泪,“大人怎么了!”
她想上前,却遭德福拦住,德福极小心问:“陛下……”
久久无声。
芃娘啜泣起来。江焉深深闭上眼,要让人取他的衣物来。可就在一瞬间。
他缓缓睁开眼眸,低下头。自己的手指依然被攥着。
江焉险些失态。他探向他心口,隐约有搏动,手指颤抖起来,试向他鼻息,呼吸极轻,几不可察。
这个苏清机!
等他醒来,一定治他恐吓君上之罪!“把御医叫来!”
沈御医确是有两把刷子,即使不诊脉,也能大略看诊,“苏大人恐是太累了……撑着高热醒来,先前又少有放松休息……”
他真觉得苏大人非常人,自己的药与对症下药毫无关系,更谈不上什么有用,苏大人完全可以说是靠他自己硬生生撑过来的。他想起随官的话,忍不住肃然起敬。一箭穿心,竟也硬生生撑过来,甚至自己拔箭疗伤。
苏清机醒了一遭,仍发着高热,可终究不似先前凶险。
江焉喂完了药,吩咐德福将药碗撤下,芃娘随着德福进来,却没有随着离去,她就停留在竹屏处,远远瞧着自家大人。
半晌,她小声说:“从没有人离大人这样近,您是第一个。大人总是拒人于千里之外,就像高岭之花。”
“不知他这些年冷不冷。”
江焉一怔,看着试探他温度的自己的手。
他缓缓收回来。良久,低声喃喃,“朕也许久没有与人离这样近。”
也唯有他一个而已。
苏清机没想到自己会再有意识。
她以为自己油尽灯枯,命数到了。
头脑昏沉,睁开眼,是在自己床上,眼珠转了转,却在一瞬顿住,屏息。
她没看错吧……她金枝玉叶的陛下……枕在她床畔睡着了?
晕乎乎的脑子有些反应不过来,眼睁睁看着她陛下睡醒,与她对视正着。
他定定看着她,没什么表情,只微扬了扬眉,“看朕做什么。”
苏清机晕乎乎,诚实说:“臣还没见过陛下睡颜,太稀奇珍贵了。”
江焉一噎。
他心不在焉。睡颜有哪里稀奇珍贵。更稀奇珍贵的都给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