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罪
百官陆续踏进朝堂,下意识都先往最首位看了眼。
那里空空如也,仍然没有往日倨傲的绛紫身影。
“听说了吗?苏相前日接了圣旨,昨日打了一天的牌。”有人窃窃私语。
当朝左相苏清机,有什么风吹草动自然都注意着。这事已经暗里传开了。
那张圣旨究竟写了什么,让苏清机一反常态起来?苏清机上次反常,可还是一意孤行救天下风尘,不,奉旨的话,应是几年前的吏部改制。
难道朝中又要有什么大变动?
“当年吏部从上改到下,四司无一幸免,你是未见过那一次的苏清机与那个顾扶危大刀阔斧雷厉风行的模样……”
这未免让人难以想象。传说中的顾扶危,没见过。一心干正事的左相,更没见过。
窸窸窣窣的碎语不绝,直到气氛陡然一静,所有人飞快列好,提衣跪拜,“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江焉是心意已决,可事到临头,竟不敢对上苏清机淡然自若的那双眸。
他的余光甚至不敢朝丹墀下延伸,平静如常,“众卿平身。”
纷纷不一的应声中,没辨出他牵肠挂肚的那道。
骨节分明的手指不自觉攥紧龙椅,根本由不得自己的怯意与焦虑不断泛滥。江焉几不可察屏住呼吸,含在齿间的“苏相”二字不断辗转,终是要被他吐露出来。他镇静抬起眉睫。
却在一瞬间头脑空白。
苏清机,竟仍未来上朝?!
已是离他最近的那个位置上空无一人,耳畔仿佛有人在问:“陛下,苏相可是病得重了?”
江焉眸中再看不到其他人,只死死望着本该有个人谈笑而立的那一处,满脑子乱纷纷——苏清机他是什么意思?他难道是想辞官不成?!
不,他休想。
理智汹涌湮灭,江焉却好像再度一分为二,另一个他极致冷静,几乎是刻薄而冷酷地,缓缓重复了一遍:他休想。
江焉神色淡淡,三两句敷衍过去,朝事至尾声,有人站出来弹劾苏清机于家中赌牌无度、有违朝中风纪,被他严厉申斥了回去。
雍和殿中的早膳依然是往日样式,有大半其实都是苏清机爱吃的。
江焉垂望着,心中竟在想,不知道向来沉着冷静的苏清机早膳用没用,现在还吃不吃得下。
皇帝现在的心思恐怕只有苏清机在眼前才猜得出来,德福既不敢奉箸也不敢劝导,甚至连该不该让御膳房明日撤下些膳食都不知道。
他躬身侍立,都比平日远了许多。正左思右想,忽听江焉轻描淡写吩咐,“看住苏府。”
德福心下一惊,这……“是。”不管是要做什么,莫问,莫问。
他匆匆离去,殿内只余江焉一人。
江焉轻轻拿起玉筷,却是夹起往日苏清机爱吃的玉糕,含进口中,咀嚼体味。
苏清机怎么会是坐以待毙之人。既决意拒绝乃至辞官,一定是有后手的。
两个时辰。
江焉给苏清机两个时辰。倘若他仍不来面圣,那就别怪他用强了。
他要么继续做他的臣子,君臣如初。要么,被他锁在雍和殿里,什么时候想清楚了,什么时候一笔勾销。
离开?休想。
·
德福于半个时辰后回到雍和殿,提着心禀报:“苏相府中并无异常……”
江焉眉头丝毫未动,修长手指落下一枚棋子。
“有谁登门。”
德福忙一一报出名字,然后补充道:“苏相并未见他们。不,是今日谁都没见。”
世上大约没有人比江焉更清楚苏清机的玲珑心计。他若想跑,何必见谁。
清眸微染郁色。
他一贯知道苏清机心狠意狠,当断即断。从前就是因为知道,才苦苦克制,什么都不敢做。现今已到了这一步,断没有回头路,江焉一清二楚。
却仍是,不甘心。
——他们少年相识,就算不提君臣相知的情谊,这些年的情分对他苏清机来说,难道就真的那么不值一提,可以说弃就弃吗?
外面忽起雨声,天色陡暗。
满殿阴阴。昏暗中,唯有棋子缓慢敲落。
“陛下,永安郡主求见。”潇潇大雨没有转停的迹象,德福进殿谨禀道。
执棋指尖顿住。江焉的容色在一片阴暗中不甚分明,语气微冷,“让她进来。”
很快,江祈被德福引至西阁,她照常一袭张扬红衣,发间却很素净,没什么首饰,还裹了件轻薄披风,此刻被至雍和殿一路上的雨水打湿,有点形容不整的失礼。
但她好像完全没有留意,平日的慵懒调笑都收了起来,神色同样素净,端正行礼,“永安远游归来,见过皇兄。”
在两个位置游移片刻后,修长手指继续落下棋子,语气淡淡,“起来吧。”
江祈面不改色起身,娓娓说道:“永安往日离京,不过在京城附近的别院转转,此次出游兼行水陆,所见甚广……”
她说起自己离京月余来的见闻,有新奇的,也有罕见的,兴起时语调上扬,兴致勃勃。
与之相反,她的皇帝堂兄眉眼冷然,从头到尾,无甚吸引意趣。
江祈讲完了,想起什么似的突然提起来:“我在路上还遇到了苏相。”
她略有些抱怨,“难怪皇兄你之前不让我结交他,没见过那般冷冰冰的人,都不拿正眼瞧我。”
话音还未落下,面前的皇兄倒是看向了她。正眼的。
江祈提到心口的那口气暗暗松了下来,不枉她快马加鞭赶回京,连家都没来得及回冒雨进宫。
江焉沉着眉,却是缓缓问,“你说苏清机,冷冰冰?”
江祈理直气壮点点头,还有些委屈,“皇兄这是什么意思嘛?难道我还污蔑苏相不成?他何止冷冰冰,简直是冷若冰霜,接过我的姜汤,一眼也没看我,冷冷道了句‘多谢郡主’,嘭的就把我关门外了。”
“苏相他恐怕就只在皇兄面前是会笑的。”江祈小声补充着抱怨,“难怪皇兄会有此问。”
那原本漆黑沉凝的眸子微微泛起星点光亮。
江焉摩挲着指尖的棋子,话音寻常,“苏清机擅与人谈笑风生。”
如何就,只在他面前是会笑的?
江祈纵使成日玩乐,哪能真对朝堂一事无知?大名鼎鼎位极人臣的苏清机,谁不知道他在人前是什么笑盈盈的模样?
她之所以那样夸张,还不是为了与前面所言形成鲜明对比,好洗脱自己那夜的“嫌疑”。
皇兄三令五申让她不得招惹苏清机,连看中的温泉凑巧与苏清机的离得近都要驳回,远远另划一处。那夜偶遇可算是意外,就算有什么,也是苏清机心甘情愿的,江祈就是想着怪不到她头上,才去叩苏清机的门。
结果就不提了,江祈暗自气了好几天,因而才会在与人提及苏清机时痛快那么一句。
谁知道,竟那么快传回京了,要不是家里小公子吃醋来信质问,江祈甚至都还不知道。
传回京那还了得?若是传进皇兄耳朵里,岂不是她把他的话当耳旁风、明知故犯?
紧赶慢赶,冒雨进宫,还先将琳琅招摇的首饰卸了,尽力补救些乖巧本分的形象,绝不可能因为觊觎谁的美色就上前招惹春风一度。
已经极尽所能撇清,江祈撇撇嘴,不高兴地道:“亏我还冒着雨扶他一把,不然他许要摔个好歹来,结果却给我冷脸看。”
江焉敛起眉,沉着脸,“朕还未问你,那句话是能随意说的吗?”
心头一紧,那逞一时之快的话果然惹祸了,幸而她够警醒,当机立断回程。
事关苏清机,江祈不敢蒙混,老老实实提裙跪地,请罪。
“皇妹回来,正是为这件事。那时忆起苏相冰冷无情的模样,心中不太痛快,是以一时口快……永安已经知错,绝不会有下次了。”
江焉现在也不太痛快。
只因她一时口快,苏清机被人用那等污言秽语辱没。
若非这种事不能大肆宣扬于人前,江焉势必要让她首先登门去与苏清机道歉。
虽然苏清机也许根本不在乎,他说过只要自己知他便足够……江焉一凝。
险些忘了,今时不同往日。
江焉没有多余的心神,罚了江祈便让她出宫,殿内再次安静下来,雨势未减,江焉却没了之前自己对弈的冷静与耐心,良久执棋,迟迟不曾落下去。
江祈说他冷冰冰的,冷若冰霜。
墨眸虚虚凝着,已经看不到眼前什么棋局。他想象不出来苏清机冷若冰霜是什么模样。
他总是轻浅含笑,游刃有余,偶尔拧眉,思忖,或者不虞,也都是淡淡的,十足沉着。
对着外人,更多的是得心应手以假乱真的嬉笑怒骂,还未曾有冷脸之时。
他也想不到苏清机为什么会那样对江祈。明明对自己府上女眷很是温声细语,不是吗?婉言拒绝罗九小姐时,应当也是一贯的浅笑从容。
就因为江祈想与他有一夕之欢,触了他的逆鳞?可按江祈的说法,从遇上时,他就没正眼看过她。他并不迂腐,甚至还极度开明,不可能是久闻江祈恶名心有不喜。
江焉抬起执棋的手,曲指轻抵眉心,微微垂眸。
莫非他……其实私下里对旁的女子,就是那般冰冷无情?
江焉知道自己在这里百般揣测滑稽可笑,明明苏清机的意思他们都心照不宣,他却因为几句话就又生出妄想来。可是他控制不住。
在去苏府前,自己不也不知道他私下里还有不让人近身的毛病吗?
江焉反复回想,除了他府中的女眷,自己也确凿没有亲眼见过他与寻常女子相处的场景。
他焦虑地放下棋子,定定沉眸,抿起唇。
也许苏清机并不喜欢女子,同样也不喜欢男子,他根本无欲无求。
所以才会几次拒绝成婚,所以才会……想要离开他。
如果是这样,那自己那张圣旨,几乎无异于强人所难。
窗外雨声嘈杂连绵,让江焉更加心乱,他强迫自己下完这盘棋,心中只留了一个念头——如果是苏清机,他会怎么想。
苏清机处理事情快准狠,多数时候不择手段,只是加上利弊权衡,别有思量,其实次次做的都是最见效的选择,已是最上之策。
如果是他面临眼下局面……
江焉缓缓落下棋子。他会破局。
要么进一步加以试探,要么退一步收回成命。苏清机的掌控欲,让他不会允许局面脱离他掌心。
江焉紧紧抿唇。换成苏清机站在他的位置上,他才发现自己有多方寸大乱,患得患失。
苏清机只是事情掌控手中而已,他这个皇帝,手中却是握着天下。就算苏清机真的要跑,难道跑得掉吗?
他却没有想到这一点,甚至自乱阵脚,备上了下下策,做与苏清机反目成仇的打算。
江焉抬手抵住眉心,闭了闭眼,克制不住地低声呢喃,“苏清机……”
情爱之中,他也不过一介凡夫俗子,先动了心,便轻而易举乱了心曲,神志不复。要同苏清机一样,沉着,冷静。
他睁开眸,离开西阁,去太极殿批奏章。只是批着批着,却不知何时又微微停住。
他又想起江祈的话。
冷冰冰的,冷若冰霜,一个正眼都没有。
眼前浮起的,尽是那人盈盈而笑的模样。江焉不知为何,心尖一烫。
苏清机……真的很漂亮。当年他情窍未开,只觉他容貌殊丽,现今回想,那记忆中的清孱少年分明有着青涩而锐利的秾艳,不可方物,大杀四方。
如今他及冠之年,稚嫩与青涩褪去,马球赛时紫衣白马的风华,正应诗中所写,良马既闲,丽服有晖,凌厉中原,顾盻生姿。
更不必提他冷脸煞人的模样……江焉一想到,身子都有些发麻。
仿佛与经年前反复的梦境交叠,他于克制崩断时倏地攫住那纤细脚踝,缓缓摩挲片刻后,眸光顺着那截莹白小腿,却是望到了一张冷若冰霜的漂亮脸容。
何止煞人,简直杀他。
江焉微微绷着身子,耳后泛着薄红,他摸了摸心口,跳得激烈极了。
一股恼意油然而生,都这种时候了,竟还有兴致心猿意马。不争气。
他握笔的指尖紧了紧,沉下眸,试图心无旁骛继续处理政事。可是方落半寸,又被心神牵住。
江焉唾弃自己不是一次两次,可他心底,仍忍不住为自己辩解——怎么能是他不争气?他的身子就是不听他的,只听苏清机的,他能有什么办法?
这般无耻之辞,江焉却浑然不觉哪里不对。
他又传人问了问时候,这已经是他两个时辰内问的第九次了。
得到答案,细微的焦虑又生了出来,开始作祟。
江焉意识到后,克制着冷静下来,不断想着苏清机来摒除,平心静气批起奏章。
·
近日京中局势邪门得很,刑部蒙灾,苏清机闭门醉生梦死,永安郡主冒雨归京面圣,翌日素衣素斋,将府里小白脸遣散了大半,让人疑心是不是陛下有旨,可这旨意又是何意?
不光局势邪门,天气也邪门,蜩鸣闷热的天,太阳就在天边挂着,竟又下起大雨来了。
下了早朝,官员三两挤在伞下回到各自官署,对着门外瓢泼大雨,又热得发汗又被扰得心浮气躁,根本静不下心处理公务。
御史台几人干脆围在冰鉴边上,谈起今日朝上情况,“我倒想提一提苏清机,可你们也看见了,承煊侯才刚说苏清机两句不是,就被陛下严加斥驳,罚回家自省了。”
这还不算什么,最让人如鲠在喉的是皇帝罚完后冷凛扫视满朝臣子,道:“朕素知左相遭人嫉恨,还有什么要说的,不如一并弹劾,朕一并治罪。”
治罪?治谁的罪?
虞御史越想越憋屈得慌,“陛下也太偏宠他了,这跟被下了降头有什么两样?”
谁说不是呢,无关苏清机时陛下多明察秋毫,可一提到苏清机,简直就像被灌了迷魂汤一样。
另一人撇撇嘴,“陛下偏宠他也不是第一天了,他入仕才几年,想去哪儿陛下就给他调哪儿,好差美差都留给他,犯了错也是睁只眼闭只眼,刚入朝的时候不过国子监的七品官,这三年又三年,从他以下犯上,变成咱们以下犯上了。”
提起这茬,虞御史脸色便不好看起来。当年那一耳光就是在这儿打的。
脸上仿佛又火辣辣疼了遭,他想起自己当时因何招致那一巴掌,又想起这两日飞快流传的苏清机与永安郡主的艳闻。
旁边同僚似乎也记了起来,不只如此,还记起另一桩事,“永安郡主便罢,当初宫禁那夜究竟发生了什么?”帝后二妃,到底是怎么掺进一个苏清机的?
他这样放在一起说,意思不言而喻,可眼下谁也没有驳他胡说八道。
“说不准他们江家人就是一个眼光呢。”
虞御史想说点什么,但是眼前闪过苏清机似笑非笑那张脸,生生咽了回去。
另一人没那么怵苏清机,也仗着这是御史台,外面雨声瓢泼,冷哼:“苏清机貌昳丽而体娇柔,陛下宠他尤甚过宠妃嫔,这才六年就升到左仆射,往后还怎么升?将中书大人撤下来给他让路吗?只怕升到龙床上还差不多。”
苏清机听到这番言辞的复述时,宿夜未眠的脸上顶着死鱼眼。
哈,他们怎么知道陛下真的给了她一张圣旨邀她上龙床。
甚至,若真的只是让她龙床承宠,那才好呢。
面前小吏似乎被她听到这番话的神情反应吓到,大气不敢出,苏清机指了指自己,问他:“本相看起来有哪里像女子吗?”
他更害怕了,摇头结结巴巴:“没、没有,相爷英、英武非凡,丰神俊朗……”
知道他说的是假话,但苏清机也知道他惧于眼前身为女子的自己,根本没有任何起疑。
她打了三天三夜叶子牌,硬是没想明白自己在陛下面前究竟是怎么暴露的女儿身。
想破头都想不明白,苏清机决定不想了。
天光破晓,她回房,宽衣,躺到床上,双手交叠于身前,阖眸。要面圣,总不能萎靡失仪。且,兴许是她最后一个安稳觉呢?
只是这一觉也并不安稳,苏清机梦到自己出门,进宫,可这条路那样长,怎么走都到不了,惊醒时冷汗满身,她朝窗外看,夕色昏昏,时候不早了。
心慌尤甚,苏清机顾不上什么,竭力让自己镇定,吩咐人备水沐浴,对着镜中一览无遗的自己,明湛的眸子里满是对前路的茫然。
在镜前停滞许久,她垂下眸,压下一切心绪,取出叠放整齐的裹胸布,一圈圈缠绕,穿好衣服,将如瀑长发梳得妥帖,对镜缓缓理正衣冠,打开了房门。
·
苏清机进宫来了!
江焉得到这个消息,直直摔了根玉笔,而后立刻起身唤人取铜镜来,他两夜未眠,还不知道是什么模样!
他不住地整理衣冠,瞥到镜中的自己急躁失态,一瞬间又滞在了原地,失衡急促的心跳声几乎擂在他耳畔。
急迫的人面目总是很难看,江焉闭了闭眼,强迫自己极度克制,只是无论哪里都觉得不够好,按捺不住地抬头问德福,“朕这件衣裳是不是不好?”
这,德福都不知这话从何说起,陛下现在身上的常服玄金华贵,举手投足天家威严……
江焉单看德福的表情也知道是什么意思,心中更觉不好,这件衣裳就是太华贵,待会儿苏清机见到,会不会以为他暗藏皇权逼胁之心?
他一刻也待不得了,立即从太极殿匆匆回了雍和殿,挑了几十件才挑出件稍显雅致的濯青常服,换上后又不住地整理衣领冠发,他竭力让自己镇定下来,冷静去了西阁,让人备了棋来,一颗一颗地布棋,瞧着淡然从容很像那么回事,可实则眼前几乎都是虚的,耳畔只有自己纷乱不停歇的心跳声。
兵荒马乱亦不为过。
江焉就这样静静落棋,等待着那人前来对阵,是不是会让他溃不成军,此刻也已经无关紧要了。
约莫两刻种,德福终于看到消失足三日的身影,他大气也不敢出,等到这尊大佛走近,来到殿门前。
左相大人容色如常,看起来根本未被那张圣旨影响毫分,德福哪敢多说什么,只提着心问道:“苏相可要通禀?”
苏清机轻轻颔首,可就在德福要进殿通禀时,他忽又说:“等等。”
德福一瞬间把心提到了嗓子眼,眼看着他提衣要进殿,可脚步在殿门前又止住了。
苏清机立在原地片刻,还是对德福道:“有劳您通传。”
她已经是戴罪之身,如何还能与从前一样径直觐见。且,他传召她,就不会不敢进了。
心乱如麻,数了几个数也不知道,又听德福道:“苏相请进,陛下正在西阁。”
呼……苏清机不知不觉轻舒口气,不知道是视死如归,还是放松了下来,抬脚跨进殿门,几乎是烂熟于心地,脚步转向西阁。
舒适的冰气扑面而来,恰逢一声清晰落子。
苏清机心胆一颤,提衣噗通跪了下去。
江焉什么都还未来得及说。便见他跪地垂首。
他纷乱的心跳骤然一停。
心头寸寸发僵。他这是什么意思?
这一遭是来坦白从宽,已经到了他面前,苏清机没有片刻停顿,抬手除下发冠,束好的长发一瞬散落下来,如瀑青丝披搭满背,甚至垂落身前。
江焉指尖的棋子几乎要被捏成齑粉。只有落罪时才会披头散发,甚至,只有请罪时才会脱簪除冠。
下一刻,他俯身叩首,“臣今来请罪。”
果然,果然。江焉死死咬牙,容色却尤为冷然,“朕不知你何罪之有。”
他的声音再不复以往总有温度,冷淡,漠然,甚至一字一顿,透着不容辩驳的讥诮。
任谁被瞒了那么久恐怕都不会痛快,何况他是天子,被蒙在鼓里骗得团团转,讥诮已经足够温和。
苏清机深吸口气,闭上眼,抬手除下腰带,指尖颤着解开细细衣带,衣领松缀肩头,露出颈下雪白皮肤。
江焉整个人如同凝固般,不能反应。
他、他做什么?
难道是因为那张圣旨,他想让他得到他一次,消了他的念头,从此君是君,臣是臣,再不相干?
不,他根本不是那个意思!江焉立刻便想解释,可是在他反应的时间里,苏清机已经解下了所有能解的。
层层叠叠的布条堆在凌乱衣衫间,她阖眸,终于能说出来,“女扮男装,欺君罔上,为苏清机之罪。”
江焉望着眼前雪肤乌发,嫩桃般的粉,恍惚目眩。
他、她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