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球
翌日,朝会。
苏清机垂眸步至官员之首,余光中,上首仍空着,她陛下还未来。
苏清机隐在袖中的指尖紧了紧,控制不住地心神微乱。
昨日黄昏时,清疏竹影下的绛紫矜贵,精壮□□,还有……她根本不去回想,却反复闪过眼前的,似乎是在她松了口气后,微微紧绷的腰腹。
君臣之外,还有男女之别,她原先同自己说过的,要记得自己是个女儿家,可……
可受伤上药,是为寻常。
唯一不寻常的,是江焉,肌肤被她的气息拂过,那微小的反应。
可那反应也是人之常情。
一切好像都正常极了,偏偏就是处处都有逻辑可循的昨日黄昏,她,不知怎的,落荒而逃。
苏清机一忆起来,那慌乱的感觉便鲜明重现,令她想要深深捂住脸。
什么都很正常,唯一不正常的,反而是她的落荒而逃。
受伤上药宽衣解带,乃至那松了的一口气,都因她的落荒而逃变了意味。
苏清机甚至都不敢想,她匆忙突兀告退时,身后被撂下的江焉是何反应。
他还似乎恰好开口,是被她陡然打断,看着她飞快离去的背影,他一定感到极莫名其妙吧?
苏清机缓缓吸气,有种趁现在他还没来临阵脱逃的冲动。
只是她的脚被理智扎了根。
这件事根本没什么大不了,只要自若以对,给出解释,江焉根本不会多想什么。
从前每次险些暴露女儿身的时候,她都是这样做的,他一次都没怀疑过,不是吗?
临阵脱逃,才是最愚蠢的做法,平白惹他疑惑。
苏清机轻轻攥住袖中的手,事过境迁,多思无益,只需要记住一点——不管因为什么,昨日之行都绝不可以再现。
她强迫眉头舒展开来,低垂着眸,从容立于众臣之首。直到余光出现华贵流光的鸦青衣角。
心跳控制不住地漏了一拍。旋即,镇静抬眸。
上首的天子目光似乎恰好从她这边划过,不经意地撞上,他扬了扬墨眉,收回,令众臣平身。
很好……就是这样。
苏清机悬着的那口气颤巍巍回落,言行更加从容自然。
朝会结束,苏清机照例被她陛下唤住,“左相留下。”
身后众臣一一退下,她理了理袖口,也准备上前一步跟她陛下回去用膳,可有个侍卫进来通禀。
“见过陛下、左相,左相大人,您府上有人前来行宫,正在等候。”
苏清机快速思索了一下,对她陛下轻轻示意,他颔首允了。
一瞬不瞬目送纤细身影消失,江焉从容的神情渐渐淡了下来,眉目轻敛,透着股懊恼。
昨日还是过于莽撞,所以,才会将她吓跑了。
不仅弄巧成拙,她昨夜一定平复了许久,才说服自己当做没看过,就像……误撞他沐浴那次一样。
江焉低下眼,身上衣衫整齐得不能再整齐。
接下来,不能再吓到她了。
苏清机跟着侍卫见到了苏府来的人,将他引至一旁,他也未多说什么,双手奉出一封信,“大人,李管家着我送来。”
苏清机接过来打开,两眼看完,不疾不徐又折起来收入袖中,道:“你先别走,行宫中有花甚美,我折些你带回去,给芃娘她们。”
他点点头,只是要随她去折花时忽然一停,极为谨慎压低声音,“大人,好像有人窥视。”
苏清机不疾不徐朝前走,头也没回,漫声应,“我知道。”
“不重要。”
“什么?又送来一封信??”
左崇言惊诧得猛然从案前站起来,“他哪来这么多信要看?!”
“苏相看完后,同样收了起来,随后带着府上人去折了各色鲜花让带走,方才才回去陪陛下用膳。”来人接着禀道。
各色鲜花?意思是不止一种了……
左崇言想不到花朵能传递什么消息,但他还是让人一一回想都有些什么花,忆了竟有十几种。
他挥退跟踪之人,缓缓坐回去,满面心神不定。
苏清机的府邸不算很大,奴仆只有当初初得府邸那晚搜罗的二十三人,但苏府的门槛却长久迎送,往来人很多,从六部官员到商行掌柜,什么人都有。
那些人里,究竟有多少秘密给苏清机送过信?不然,苏清机屡收密信之事何至于今天才被发现?
究竟都是些什么信,能紧急到一路追着送……各府贿赂?培植党羽?还是……更见不得人的勾当?
左崇言竟冷静了一二,捋须笑了起来。
舞弊贪污及至草菅人命都扳不倒苏清机,也许只是因为,事还不够大呢?
苏清机去折花前先寻人给她陛下递了话,是以送走府上人后,并没有急着赶回去,而是先回了趟净眀轩,一盏茶后才出来。
她原以为自己都递了话,这会儿江焉该用过了膳,然而等到回去时,膳桌竟是空的。
“朕的左相好大的架子,给姬妾折花竟重过同朕用膳。”
若换旁人,这定是动怒之意。
但眼前的皇帝才放下书慢悠悠走过来,扬着眉噙着笑,明晃晃的调侃。
苏清机哪能想到他竟等她到这会儿,一时语塞,“……臣先让德福传膳。”
他似乎被她的反应逗到,闷笑一声,倒没继续揶揄,“坐吧。”
苏清机不知她的反应有哪里好笑,但她还是莫名热了脸,轻咳一声,若无其事坐下。
近在咫尺,她又想起昨日黄昏之事。
一时又悄悄绷起了心神。只要他疑惑询问,她有五种合理的解释。
有了昨日黄昏的弄巧成拙,江焉总忍不住留意自己的衣领袖口,再次确认没有哪里不妥后,他云淡风轻笑着开口,“你昨日说这伤再换两次药便差不多了?”
苏清机满心准备,但怎么也没料到他开口第一句问的竟是这个。
只是她仍一瞬理好心绪,点头应了是。
江焉便若有所思,询问她道:“朕先前是不是说过要教你打马球?”
他怎么在想这个??
苏清机顿时摆出劝谏的架势,“陛下,伤口结痂需要时间,稍有不慎便易崩裂。”
她的表情认真又严肃,好像堵在门前不许他出门的猫儿,真是,可爱极了。
江焉没忍住轻笑,“朕好歹知晓轻重,是教你打马球,不会崩裂的。”
是吗?苏清机总不大信,但他含笑的眸光很是专注,令苏清机一下想到,这个皇帝其实骨子里有点执拗,定了的主意,轻易不会改。
苏清机还能怎么办,只能妥协了。
“好吧。”但,“但需等到愈合得足够稳妥,臣并不急于一时。”
江焉自然万般顺她的意,话音中笑意深了些,“好。朕自当遵你嘱咐。”
苏清机才算松了口气。
幸好这皇帝还不算任性,尚肯听医嘱。
行宫事宜苏清机处理得不算隐蔽,借着权柄威势光明正大将可疑贼子都下了地牢,一一密审,严酷处理。
从地牢中出来,又是夕色遍染,熟悉的时刻,叫苏清机脚步顿了顿。
绝不可以发生上次的情况……她定了定眸,余光却又留意到袖口的一点血色。便先回净眀轩,沐浴更衣后,神色如常去给她陛下换药。
然而这次与上次大不相同,江焉似乎刚见过谁,衣冠楚楚坐在案前,听见脚步声,才放下手中呈奏,抬眼看过来。
“左相来给朕换药?”他挑挑眉,有点明知故问的玩笑。
苏清机点头,将药取出来放到案前,只是对着他整齐的衣裳,心中缓缓泛起些棘手的感觉。
她深吸口气,低低道:“臣冒犯了。”
江焉容色微顿。竟才想到,他穿得这样严实,她是要一件件宽衣解带的。
身子陡然热了起来,他勉强稳住,谑笑,“苏卿真是礼数周全。”
轻巧揶揄的口吻,不以为意的神态。
苏清机垂下睫,目不斜视对着束住窄腰的玉带,两手平稳环到他腰后解下,又俯首解起衣带。
等到全部解开,凌乱的衣领微微敞着,泛着温热的玉白肌理在层叠衣衫中若隐若现。
犹抱琵笆半遮面……苏清机脑中突然蹦出这句诗。
下一瞬强制抹去,纤细指尖沉着解下环缠脊背的布条,由上至下上药,继而重新包扎,一层层合好衣襟,最后,佩妥腰带,理顺衣褶。
“陛下,臣还有些琐事,先行告退。”苏清机一边说着,一边垂眸收起药与布条。
她已朝后退了一步。
江焉却不敢放松屏住的呼吸。竭力淡然颔首。
待她离去,艰难克制着松弛的身体竟有点僵硬,不知做何反应。
如水露般柔软温凉的指尖,划过他的肩头,脊背,腰际……
江焉难以抑制地绷紧了身子,吐息低灼。
“清机……”喃喃喑哑至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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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清机说是“琐事”,实则却关乎几条性命。
再度从地牢出来,已是月上枝头,净眀轩前,德福竟然在候着,“苏相,相府有人来找您,陛下特派奴婢过来随他一同等候。”
苏清机看向自己府上的小厮,他连忙双手奉出一封信来。
“原是如此。”苏清机一边拆信一边笑盈盈对德福道,“有劳您等这些时辰,真是辛苦。”
德福哪敢应这位主的一声“辛苦”,忙笑道:“哎哟,那您可是折煞奴婢了。”
苏清机说话间便看完了信,收入袖中,客气地请德福进去喝了盏茶才送他走。
“又来一封??”
“小的看得真真的,绝不会有假。”
左崇言已经震惊不起来了,他想起苏清机动辄摆左相架子来一句傲慢的“本相可是日理万机”,难不成,竟真是在人见不到的地方日理万机??
若真是如此,那此人心计已然到了可怖的地步,眀里奸佞媚上,暗里处处谋算,培植力量,难怪几次三番都扳不倒他……
左崇言心惊之余,也写了封信,命人速速送回京。
苏清机清剿着贼子,直到给她陛下上完最后一次药,几日后,这人跃跃欲试信心满满坚持要教她打马球,不省心极了,苏清机一边收到那位擅长治水的魏大人的暴.毙消息,一边只能妥协点头,在一个风轻云淡的午后,按时如约来到围场。
她陛下比她来得早些,白衣玉绡,长身玉立,看起来宛若俊俏的寻常世家公子,只是随手将茶盏递给德福的动作,暴露了其久居高位的浑然威势。
“臣琐事缠身,竟叫陛下久等。”苏清机一过来,先请罪。
江焉回身,很有兴致地笑道:“不算久。”
他看向不远处的马厩,“你那匹照夜白真是俊俏极了,朕不止一次听人艳羡。”
这倒是实话,苏清机翘了翘唇角,“毕竟陛下赏赐,臣一眼相中嘛。”
江焉这段时日少见她这样俏皮,纵使披着“苏二公子”的身份,也难掩眼波流转,若叫外人看到,左相昳丽风流之名怕是更要广为流传……
他移开眸,语调懒懒微扬,“那边有球杖,去挑一杆过来。”
苏清机依着他的话举步过去,只是没想到球杖竟也有许多模样,一时不知怎么挑,回头看向他。
“苏卿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原来竟也有不懂之时。”他扬了扬眉,戏谑笑着。
苏清机见他朝她走过来,也不逞强,退到一边,笑眯眯的,“臣哪比陛下英明神武,世上还有什么能逃陛下法眼?”
明明与从前是一样的奉承,江焉心中却不复从前的没好气,心尖都发软。
鬼精灵的圆滑,更可爱了。
他掩住心绪,探手取出一杆,噙着笑道,“你自来清弱,这杆是檀木所制,入手轻便。”
说着便递来,苏清机伸手接住,不防手指却误触到了他的指节,她心头一跳,险些失手丢了球杖。
手中面不改色握紧,清泠嗓音询问,“接下来呢?”
他看向围场,笑道,“接下来,自然是上马了。”
话语轻闲,神态悠然,看起来,他好像根本没察觉到方才的意外……苏清机颔首,“那臣去将照夜白牵出来。”
待脚步声渐远,江焉才敢将目光转回来,落到自己手上。
他静静看着,心跳却愈来愈急促,耳根泛红,指尖轻蜷,直到一声嘶鸣响起,他如同珍藏至宝一样,悄悄把被她触碰到的那只手藏进了袖中。
苏清机骑上白马,一手挽缰绳一手握球杖,马蹄在原地踏步,她望江焉的眼神很明显:陛下,下一步呢?
因为天子要驾临,围场提前做了准备,可江焉这个皇帝却并没有安然落座,而是微微朝苏清机走近了几步,随后,负手停在了原地,饶有兴味地教授起来。
“看到两丈外的小小马球了么?”
“驱马过去,俯身挥杆。”
“苏卿真是天赋异禀,第一次学就能碰到马球。”
只擦上一点点便没收住错过的苏清机调转马头,唇角抽了抽。
得亏她对自己的水平认知清晰,若换个人来,准得被这人盲目的夸耀骗得找不着北。
这些年来自己事务繁忙,享乐都鲜少有,遑论精进骑术,认真论起来,只是赶路够用而已,更不必提马术。
一边骑马一边挥球对她来说,属实有些困难。
但……远处教学的贵公子白衣胜雪,兴致很好,苏清机便也不想辜负他难得的好兴致。
山风混着溪风吹在围场上,策起马来更是凉爽逼人,苏清机打着了几杆,倒也算觉出了些意趣,难怪一经推行,便迅速在京城风靡起来。
她一边想着,一边收敛心神,压低身子,全神贯注瞄准愈来愈近的小球。
江焉平生喜好不多,少时钟爱策马也不过是为掩人耳目,兼着些散出郁气,对待马球也是泛泛,谈不上喜爱。
原先冒出教苏清机打马球的念头时,其实是存了与……“他”,单独、亲密相处的心思。
来到行宫再度冒出这个念头,也是另一种……心有不轨。想借此机会与苏二小姐纵马嬉玩。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半路冒出个刺客。
江焉静静望着马上纤楚的身形,她周身认真又快意,想来定很尽兴。
眸底不由便漾起温柔,她若开心,那今日这趟围场来得也是值得。
他浅笑望着她,又想起一点,吩咐德福,“备甜口茶来。”
早在经年前教她骑马时,他便领教过她的体力,更何况这回还打马球,只怕不一会儿便要驱马过来告饶。
“还有冰……”话音陡消。
江焉瞳孔紧缩,映着刹那远处摔下马的身影。
“清机!”
苏清机额头发疼,小腿更疼,天旋地转间恍惚听见有谁唤了自己一声,她强忍疼痛坐起来,竟还有心神走神,听起来好像是江焉厉声惊唤……早知道会摔她就不打方才这一杆了嘛……
“清机,你怎么样?!”
苏清机正忍着疼,这下瞠大眸子,震惊地抬起头,他怎么眨眼就在她面前了?!方才不还在远处吗!
“没、没……”她刚想说没事,可手上正试到小腿要紧处,疼得她眉头紧拧,不住嘶气。
她不知道她脸色发白,冷汗凝在鬓发流下,额头还有擦伤,血色骇人。
只知道陡然间,整个人都腾空了。
两手下意识揪紧安稳处,苏清机呆滞抬起眸,然后瞬间清醒了。
“陛陛陛下!”她话都说不好了,乱七八糟地急切劝说,“臣的伤势并不紧要,等御医带药前来即可!”
“所以快将臣放下来吧!”
抱着她跑出围场的皇帝理也未理,即使急迫,也不忘上马车时护住她。
御驾从未如此疾驰,车帘飞荡,苏清机却被紧紧锢在怀里,没感觉到半点颠簸。
直到这时,她才听到江焉开口,“御医署与围场相距多少,你不知道?”
似乎极是平静,在与她讲道理。
苏清机不知为何,却不敢觑他的脸色,低低垂着眼睫,心中七上八下。
待会儿……该怎么劝说他将她放下、让她自己下马车?
若是初识那会儿,一句“名声有碍”就可以说服,可这些年,大抵不会又人比她更清楚,这个皇帝是有多性情。
新岁祝贺,床边侍疾,至高权势……此时此刻的一切不妥,于他而言,恐怕都比不上快快治上她的伤。
在她不敢抬头的时候,江焉克制着,平静地低下眸。
眸光定在渗血额前,又缓缓向下,凝在她什么异样也看不出的小腿处。
能让她失态的伤……一定是痛极了。
御驾驰停于御医署前,四下顿时纷纷行礼,呼着“万岁”。
苏清机听得一清二楚,心头直发紧,再不开口就来不及了。
深吸口气,“陛下……”
是已经来不及了。
她又无从反抗地被紧紧抱起来,甚至,众目睽睽之下,他将她抱下了御驾。
所有人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看到了什么,他们的陛下,抱着当朝左相,跑进了御医署??
“陛、陛下??”署内的御医抬眼撞见这一幕,眼珠子都要惊掉了。
苏清机认命般紧闭着双眸,听江焉极冷静地吩咐众人都出去。
门被关上,眼皮不睁开也得睁开,疼痛都被乱糟糟的覆盖了,苏清机努力让自己不要露出丢人窘迫的神情来,也很冷静,“陛下将臣放下吧。”
江焉没放。
“你需要用到什么,与朕说,朕为你取。”
说话时,他的胸腔在发震,震得苏清机极其无力。
这仿佛是第一次,江焉真正隐隐威胁自己。
谁能想到堂堂天子对权臣不忌惮不疑心,反而将威胁用在这种时候?
他都这么威胁了,苏清机还能怎么办,声音都无力极了,“臣自当遵旨……”
话音落下,她这位性情至极的陛下才小心翼翼将她放下。
苏清机真是,千言万语都梗在喉头了,无话可说,默默去脱靴。
他原本是垂目凝视着她,看到这一幕,转过了身。
苏清机还要脱袜的手微微一顿,低下头继续脱着,靴袜一起放到一边,又慢慢卷起裤腿。
白皙纤直的小腿此刻惨不忍睹,苏清机细细检查遍,确定只是骨折,不禁松了口气,没断就好。
抬起眸,颀长身形在明媚光影下都不甚分明,威胁之言犹绕耳畔,让她又似把那口气提上来,几不可察的无奈,妥协温声,“臣斗胆犯上,恳请陛下找一找约五寸宽的竹片……”
江焉一一为她找出来需要的东西,听着身后隐约的轻声嘶气,几乎有些不能动。
心尖都泛起细密的沉疼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