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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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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清机似没料到他会直白说出来,略有些尴尬,一边斟酌着,一边瞥了跪在地上的公仪襄一眼,江焉看在眼里,思忖了下,漫不经心道:“公仪襄?平身罢。”

公仪襄谢恩,慢慢站起来,转过身,脚却扎根了似的一动不动。他本应到苏相身后去,可却又不应该。那与昭示结党营私何异?

他在原地,只能开始思索天子与苏相方才所言。是什么事,令苏相不敢明说,反而借他人之口进谏?

公仪襄原本对自己极负自信,觉得权势与利欲没什么两样,摆布起来不过轻而易举,可此刻头脑空空,才意识到,他站得太低了,好像连给苏相出谋划策都不配。

他敛了容色,好像不存在一样等着听他们谈话。

苏清机觑着江焉的脸色,又谨慎又斟酌,生怕再发生上一次“举不举”那般窘迫的场面,清咳一声,“臣并非进谏之意,只是……”

只是实在忧心,她的君上原本立后择妃都顺其自然,经过废妃与和离后突然便抗拒起来,怀有心结而不欲解,长此以往只怕要郁结于心伤身,因而才借德福之口试探。

江焉心中补全了她的话,唇角倒漾起笑,微微扬眉,“你一心为朕着想,有何不妥?”

苏清机手心沁出细汗。眉头颦蹙,认真道:“无论是何缘由,臣都相信陛下早有打算,是心中有数的。”

这是实话。江焉与前朝许多皇帝不一样之处便在于,他很少有意气用事之时,轻重缓急,何能为何不能为,他全都了然克制。

苏清机的确一心为他。江焉心中清楚明白。然而他明白,不代表他能欣然接受。

心尖都梗了梗,江焉的笑淡了下来,漆黑眸子注视着她,“朕心中其实没什么数。自永宁郡主搬进郡主府后,百官便奏请选秀择后。只是不知为何,朕就是不想。朕已经拖了近两年,你历来聪慧,能不能帮朕想想朕是怎么了?”

苏清机极力克制,才没有战栗颤抖。

他是什么意思?难道在两年前,他便对她怀了不可告人的——

她油然惊诧,哑然失语。江焉料到她会是这个反应,心头终于不再那般梗,近乎温煦道:“朕既不如你博学,也不如你通透,更不如你聪慧。”

“朕不明白,你明白么?”温声细语中,隐隐透着求助于她的恳切。

苏清机头皮发麻,他不是自两年前便怎样,他是故意这样说。

是在与她示弱。

博求她的怜惜。

万人之上的九五之尊,与她示弱。

与他眼中“一无所知”的苏清机示弱。

想到那个苏清机会是什么反应,她甚至有些呼吸困难,理智明知该如何折中应对,可她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她僵滞着,对面那双清然墨瞳紧逼一样与她对望。

沉寂这些天,他果然是有备而来,打定主意要从后宫选秀这件事让“一无所知”的她步入他的局中。

苏清机没有继续她应有的反应,而是为难地蹙起眉,瞥一眼公仪襄,道:“臣……虽有妾室二三,但于姻缘一事,实在知之甚少。”

她与他对望,眸底是只有他能看见的愧疚,“臣也向来笨拙,不能为陛下分忧,臣实在是……”

江焉眸色一怔,深深挫败几乎淹没了他。

他想不明白,明明是多思多虑的一个人,怎么到这上面,真成了根木头,是这样的呆钝反应。

理智上清楚她自幼被扮作男子,的的确确这辈子都不会思索姻缘之事,可、可她明明那般聪明,最擅从蛛丝马迹剥丝抽茧,怎么到了这件事上,她连想都不多想呢?

直直的一根小木头,让他又爱又恨,他该如何是好?

江焉一语不发,就这么深深望着她,甚至有一瞬间,想将此刻所想一轱辘全倒给她,什么都不管了。

是惊是呆,是晕是慌,都是不开窍的小木头该得的。

苏清机知道她的回答会令他失望,可没想到他失望之后,竟一瞬不瞬注视她,一双清眸满是情愫,几乎要溢出来把她吞没。

她指尖僵麻,喉咙被扼住了般,生怕他下一瞬就会破罐子破摔当着公仪襄的面对她表明真心。

好在,好在,他似乎理智险险回笼,垂下眼皮,把玩着指尖的棋子。

“是朕想得不周了,这对你来说的确有些难。”

体贴温和的话语没有如从前每一次般抚慰苏清机的情绪,她心头反而狂跳得更厉害,一个向来克己养性的人明明被逼到极致却还能露出一如既往的模样,反而比暴戾之人的爆发更加令她心惊。

她从没有如这一刻般清晰意识到,江焉这个人,曾隐忍了足足十年。

他才二十二岁。

苏清机一直相信事在人为,就算对方是天子也未必便能胜她半子,可此刻,她竟生出被死死咬住的毛骨悚然,好像连平局都悬了起来。

寒毛都竖立,她下意识轻轻抚臂,叫他看到,情不自禁微微皱眉,“虽然方才入秋,可你一贯惧冷,怎么不多穿些?”

苏清机一激灵,险些抖了抖。

好在也彻底回了神志,清咳一声,对答:“多谢陛下关怀,臣其实不冷。真的。”

答完,她忽然怔住。哪怕方才被逼成那样,他也下意识关心她,温和的,不带任何情绪的,出自真心的。

心头一跳,她垂眸捡棋子,道:“还有月余便是秋猎,陛下可定了地方?”

江焉才放下心,闻言一顿,面无表情按了按眉心,咬牙。

这时候她倒思绪活络起来,从入秋想到秋猎。

“还是景宁山,这些事向来有人办,朕懒得管。”他瞅着她,扬唇笑,“苏相有好意见?”

苏清机人都有些发毛,明明她自己也是喜怒自如,可看江焉这样,她总是想到他方才深深望她那一眼。

“陛下不要笑话臣了,臣不善骑射,哪有什么好意见。”她哭笑不得。

江焉仍是瞅着她,轻哼一声,“这没法子那没意见,左相莫不是在敷衍朕罢?”

又来了,那种仗着她不知情肆无忌惮的撒娇。

苏清机麻木的同时,几乎感到割裂。

他真就这样忍下了?一点也不生她的气?冷脸也不给她看,反而,撒起娇来?

男女情爱,当真如此复杂?

她满脸无奈地祸水东引:“要不陛下问问公仪主簿?他总比臣熟悉这些事?”

好端端的提公仪襄做甚,江焉又闷了口醋,当即改口:“罢了,跟朕去花园走走,朕觉得你府上景致比御花园的还要好些。”

不及她再说什么,他冷眼瞥公仪襄:“公仪襄是吧。今日不是休沐,你难道没有公务?”

他嗓音冷冷淡淡,轻飘飘漫不经心,还在思索他们是怎么突然从择后选秀突然转到秋猎之事、其中究竟有何深意的公仪襄陡然一凛,滴水不漏跪禀:“禀陛下,微臣愚钝,公务有所不解,是以前来求教,苏相平易近人,已为微臣解惑。”

顿了顿,继续道:“微臣这便告退。”

从头至尾,谦恭无二,看不出一点背后放肆眀言君上平庸的影子。

江焉冷嗤,懒得搭理。知道告退,算他有眼色。

那日苏清机陪某个皇帝逛了一整个下午,时刻警惕着,翌日便把卫知微调到了手下,日日忙到夜深,未再与江焉用过一顿膳,每日早朝匆匆离去时,都能感觉到那若有似无幽怨的目光,她也全当没有察觉。

秋猎在即,她以公务繁忙之由请求留京。没有亲自面圣说。

半个时辰后,果然被传召了。

她不紧不慢将最后一点与卫知微说完,进了雍和殿,却是另一种讪讪心虚之态。

明明很气,乃至已气了些时日,可是一见到人,江焉心尖都仿佛被填满了,甚至瞥着她自知理亏的模样,还有些心软。

他慢腾腾道:“左相真是日理万机,朕想见一面难比登天。”

明明是阴阳怪气的话,可他语气全然懒散,叫苏清机再次摸不准他在想什么。

“臣确凿是有些忙……”她小声辩解。

江焉点点头,瞥着她,“没什么想跟朕解释的?”

解释……苏清机突然明白了他为什么这样冷静。她方才的反应,一如从前,在他看来,是有空子可以钻,比如她曾说过的……“陛下知臣足矣”。

她不觉得有什么,可于他而言意义完全不同,只要循循善诱令她说出类似的话,他就可以借着这句话大做文章,说一些似是而非之语。

苏清机心头梗了梗,偏偏,她却没有意识到,自己都觉得按从前来看,“抛弃”他留京,是确凿要心虚的。

心虚什么?身为臣子,如果确凿公务繁忙,焦头烂额都来不及,兴许歉疚无法兼顾,可为什么要心虚?

她心中一时又烦乱起来,面上却是容色认真地一点点解释为何要留京。

江焉原本看这小木头一副心虚之态,还以为能骗出什么话来,结果她一脸操心说得比谁都认真,弄得好像他若计较,反而是他不懂事了。

他心头梗了梗,莫名有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憋闷之感。

苏清机最后才道:“且臣本也不善骑射,比起前去秋猎,臣觉得留在京中才是更好的选择。”

她满目真诚,原本准备了许多话的江焉竟不知能说什么。

“朕这些时日少见你,本想趁秋猎之便教教你骑射。”他说着,轻叹一声,“罢了,你总是有理。”

苏清机险些动摇了。

真的只差一点,她想也没想便改口陪他同去。

她悚然心惊,明明,明明自己做足了无论他说什么都为难拒绝的万全之备,可他落寞一句轻语,她竟险些全忘到了脑后。

她勉强定神,抿唇道:“是臣不好,待来日空闲,臣定全心奉陪。”

江焉一默。

在此时此刻,他终于感同身受地体会到沈御史三度挽留回娘家的发妻却不成的郁卒。

他甚至还更添委屈——明明清机从前那样体贴他,现在满心里却只剩公务公务公务。

就算要扶植良臣,真的便这样急吗?

可对上她含着愧疚的黑白分明的眸,他再次心梗了——她一直都对这件事极其上心,甚至抛下他去面见卫知微。

她觉得她是在为他鞍前马后,鞠躬尽瘁。

一片丹心。

无关爱恨,江焉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半晌才咬牙:“好,这可是苏卿说的,待下次,苏卿要应朕一件事。”

苏清机一颤,怎么突然多了条件?

“只要臣做得到,臣一定应!”她如释重负笑起来,万分真心伸手起誓。

围猎本是一年一次,偏皇帝这两年忙碌,也不凑巧,连着两年都没成,今秋总算成了,京中不少官员都带着家眷随行,长如龙蛇的队伍离京,场面蔚为壮观。

在城外十里率官员跪送御驾消失后,苏清机便回了官署,继续听卫知微理官司。不多时,公仪襄从户部过来,看见对方时,卫知微与公仪襄皆是一刹止声。

公仪襄对卫知微可谓知根知底,书香门第,少时拜入大家门下,一朝中探花引无数闺秀心折,体面得不得了。自己除了皮囊,与他比起来简直云泥之别。

卫知微听说过公仪襄,明明是读书人出身,可为人实在污浊。与……面前的左相,有些相似。

想到这里,他其实不确定起来。

“卫大人觉得这便可以结案呈给陛下看?”左相轻笑一声,却透着难以言说的嘲嗤,将他亲笔丢到脚边,“重新写,写到本相满意为止,本相满意了,才勉强配呈送陛下。”

自从被调到苏清机手下,这近月来,他每天过得都是这种日子,甚至夜深都来不及回家,只能囫囵睡在官署里。好友听闻后气得不轻,交好同僚也劝他能忍则忍,谁让他之前得罪了左相,当朝左相要为难他,谁能说什么?

卫知微其实很清楚这些道理,他也并不与左相争锋,可近月过去,他总觉得……比起为难,这好像更像是……栽培?

“卫大人是还有异议?”他交握双手,好整以暇望着他。

……卫知微挥散那不明缘由的离谱的感觉,捡起自己反复处理了八遍的成果,行礼告退。

公仪襄心里才算舒服了点,再是天之骄子,还不是被苏相踩在脚下折辱,自己才是苏相心腹。

“相爷,我已算清陛下登基以来户部所有账目。”

桃花眼弯弯,充满了得意,想继续说这里不是说事的好地方,细枝末节回相府才好说。可却被打断了。

不到两个月,算清了?苏清机颔首淡淡嗯了一声。

公仪襄愣住,相爷反应怎么如此寻常?“相爷,您不知道,有许多笔款项只要稍做手脚便足以扳倒……”

苏相原本在晾茶,闻言冷淡地看了他一眼,漫不经心道:“本相是不是没有告诉过你。”

“想为本相做事,首要就是顺从。你只需要做本相吩咐的,若要旁生枝节,你现在该在哪所牢狱,就去哪所牢狱。”

公仪襄头皮发僵,一时竟有些茫然,可反应先于意识,他已扑通跪了下去,“公仪谨记相爷教诲。”

接下来的日子里,公仪襄无比安分,身在米仓一样的户部,老老实实处理着手上的公务,什么都不敢多做。

苏清机没理他,仍是认真调教着卫知微,趁朝中重臣大半都不在,秘密带着卫知微下了乡里,马车不便,便乘着驴车,当然,是她在乘,卫知微哪怕换了布衣也还是灰头土脸,靴都磨破了,却仍是那副清清淡淡的样子,一点怨怼都看不出来。

卫知微不知道左相想做什么,或许只是单纯想折辱他,一路上看百姓多有难处,左相却像看不到一样,甚至与当地鱼肉弱小的富绅推杯换盏,那笑起来无比昳丽的殊色容貌,看起来当真令人作呕。

苏清机在外停留了十天,回京时听说京郊枫叶红得漂亮,又兴致盎然要去赏,不过卫知微说要拜访老师,行礼告退头也不回走了。

苏清机本也没想邀他,自己赏得心满意足才回城,风尘仆仆,本应先回家洗漱,她记挂着官署这十来日的情况,还是先去了官署。

气完右相,她翻了翻最后一点政事,正要带回家处理,门却忽然被急叩:“相爷!冯宁德大人让小的告诉您,陛下出事了!”

苏清机头脑一空,他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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