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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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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清机从城外回到家中时已经不早,她思忖片刻,让人备水沐浴,沐浴更衣后策马进宫。

到雍和殿时,晚霞都已变成瑰紫,殿内少见熏了香,江焉也很奇怪,他的衣领没有翻好。

成功让他措手不及,苏清机暂且没有欺负人,只是奇怪询问:“陛下是熏香了吗?”

江焉不知道她怎么会在这时候入宫,她不是与顾扶危在城外吗?怎么会突然回城,还突然来见他。

他答非所问:“你是来禀报公务么?”

除了这个,他想不到别的缘由。

苏清机颔首:“臣暂查清,以为需及时回禀。”

果然。除了公务必须,难道她会想见他吗?

江焉在御案后坐下,没有让人给她奉茶,“时候不早,你长话短说,还能于宫门落钥前回家。”

苏清机应了好。

长话短说,而事无巨细。

江焉不觉得她禀报的这些必须要在今日回禀,甚至不需要这样详细,他几次想要打断,提醒她时间所剩无几,可她很是认真专注,直到,宫门真的落钥了。

她仿佛一无所觉,仍在认真细禀。

江焉若是再发觉不了反常,他干脆将皇位拱手让人算了。

他敛目,容色平静。

心乱如麻。

在她面前,他从来都没有胜算。不知她又有何……计划。难道又牵扯内宫吗?

苏清机不紧不慢禀完,对上他敛眸沉静的模样,不知为何,心头一跳。

她有些耳热,予以忽视,讶然看了看天色,“宫门落钥了吗?”

江焉所有的思绪戛然而止。

苏清机神色懊恼:“臣一时竟忘了时候。”

江焉心头再次乱起来,连猜测都没有了,只能顺着她的话说:“那朕让德福去收拾流芳阁?”

她一副没有办法的样子,似乎还记挂旁的事,但记挂也没有用,只好点点头:“那就全凭陛下安排。”

江焉不知道她想做什么,流芳阁又有什么异常吗?

“你一路赶着进宫,朕让人为你备汤浴?”江焉甚至想到她会不会是想用清洺汤浴这种离谱荒谬的缘由。

可是她摇摇头:“臣一路沾染尘土,已回家沐浴一番,才敢来见陛下。”

江焉话被堵在喉间。

她是在家里沐浴了才进宫来。如果不是沐浴,她不至于耽搁到天色将晚才进宫,更不至于,耽搁到宫门落钥。

江焉垂下眸,挑出奏章来给她,“你既已被困在宫里回不得家,干脆也做些事。”

她却没有接,一脸认真说道:“臣自城外一路策马进宫,实在有些心力不济。”

“时辰正好,不如臣陪陛下手谈一局?”她满眼都是真诚。

江焉已经不知道自己在吩咐什么,如同幻梦一般游荡进西阁,她跟着他,在他对面坐下,纤细手指轻巧打开碧玺棋盒,指尖在烛火映照下温润柔美,他喉咙一紧。

面对她时,他永远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不堪的欲望如影随形。

狼狈低下眸,他心乱如麻取着棋子,匆忙落下,却听见她诧异说:“陛下,您执的是白子。”

白子?白子……

修长手指慢慢将放于棋盘中央的白子收回,在她指尖执着黑子落下时,蓦然问道:“左相是专程找朕手谈?”

对面的女子闻言蹙眉,她容貌昳丽,平日观之雌雄莫辨,因有意为之会更显少年意气,可此刻葳蕤烛色下,她全无掩饰,露出的是她自己的神态。

苏二小姐的神态。

江焉心尖一烫,旋即跳动激烈,连怔愣都顾不得了,耳根滚烫一片。

“并不是。”她答。

江焉瞬间冷静清醒过来,勉力按捺满心的失落,随便找个位置落下白子,可她却没有说完,接着说:“臣没想到会耽搁到这时候。”

江焉落子的手僵在棋盘上。

他问得明明十分清楚。

她……究竟想做什么?

棋局过半,白子败势颓然,江焉无法再下下去,将棋子放回棋盒中,道:“左相棋艺精湛,朕自愧弗如。”

他语气平静:“时候不早,你早些洗漱安置,朕还有些奏章要看。”

她懵懵抬头,因着他的话想起什么似的,眸子骤亮,满面严肃伸出手。

“陛下,上回臣为您诊脉,您的情形实在说不上好。”她的态度很强硬,不容拒绝,“可否让臣仔细为您一诊。”

她究竟要做什么,江焉受不住地别过眸拒绝:“朕会传御医来诊治……”

余下的话音消弭在喉间,他眼珠钝钝转回来。

她倾身轻攥住他手腕,指尖寻到他脉搏,轻轻柔柔桎梏着他。

心几乎要跳出胸膛,他竭力冷声:“你做什么。”

她柔软的指腹压在他手腕皮肤上,轻轻用了点力气,似乎是威胁他不要闹,认真道:“臣在为陛下诊脉,陛下别说话。”

江焉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她的嗓音都呈出温湎轻柔,仿佛、仿佛对待极在意的——心上人。

他在梦中,都没有听过她这样的声音。

烛火微微闪烁,江焉恍惚觉得自己置身于一场美梦中,只有这样,一切才合道理……

被她桎梏住的手情不自禁反握住那抹温热纤细,可她却灵巧挣脱了,他听到自己震耳欲聋的剧烈心跳,抬起眸,她正无奈看着他。

“陛下,臣在为您诊脉。”她软声说。

江焉猛然一身冷汗,这不是梦!

她甚至再度按住他的手,翻过来摸他的脉搏。

她想做什么?

她不是……江焉心中酸涩,她不是,心悦顾扶危吗?

对面的人一句话都没有说,只在她收回手时,缓缓将戴红珠串的手腕隐回袖中,道:“时候不早,你回去安置吧。”

苏清机看不出他的神色有何异样,只是按道理来说,他定然已醋得不行了。

如果他真的如他所表现出来的一样平静,甚至说,是怀着爱慕却仍能祝她早遇良缘的大度,他现在就不该是让她回去安置,而是如常询问她诊脉结果。

他恐怕早就将什么诊脉忘到了九霄云外。

想到他方才恍惚若幻梦的眸色,她稳稳坐在原处,叹息一声:“陛下,臣还未说话。”

她将衣袖理好,严谨问起来:“陛下平日睡得很晚?”

“有饮酒?”

“膳食不好好用?”

“郁结于心?”

“多染风寒?”

还有一条,方才被他攥住手时升起的热意已消退的耳尖再度红了起来,问也不是,不问也不是。

她努力继续严谨,还是红着耳朵尖问出了口:“少有纾解?”

江焉指尖忽蜷,别过眼,嗓音冷淡,答非所问:“你都已诊了出来,开方子就是了。朕会遵医嘱。”

原来她从前竟这样无情。不……他还远远不及。

苏清机没办法地道:“陛下若不上心,吃成药罐子也没什么效用。”

她究竟想怎样,忽然要在宫中留宿,要与他手谈,给他诊脉,仿佛很在乎他一样忧心劝谏。

江焉愚笨,他想不明白,他也不敢再想。

无论她要如何,他只要记得自己能做什么就够了。

“朕知道。”他起身,道,“朕从今日开始早睡,你也早些睡。”

这是他第三次逐她离去了。

苏清机隐在袖中的指尖绕起袖口。不知道要是这时凑上去拉住他,他会是什么反应。

只是他没有给她这个机会,在她这样想的时候,他已经大步离开西阁,背影都看不到了。

苏清机说不出来是放松还是失落,但终究只是用那手指揉了揉脸蛋,继而揉揉发烫的耳尖,出去时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真的径直告退。

江焉何尝不知熬神伤身。

然而白日以忙碌来麻痹,唯有夜深人静时,他辗转反侧,心中都是那个可望不可及的身影。

他何尝不知放弃便好,然而他无论如何也做不到。

他已经无法在白日里光明正大欣然望她,他只是在无人知晓的夜色中伤神也不行吗?

江焉知道自己放纵太过了,他郁结于心,食不下咽,辗转难眠,甚至借酒消愁。

可他没有办法。

情爱伤人,他纵使是万人之上的皇帝,也一样束手无策。

或许等时间流逝,一切都会淡去,那时他自然会变回最初的江焉,就算她拆穿了他的伪装也不会影响什么。

一切本来如他所想的这样,甚至她似乎心仪顾扶危也没什么,他大可以等到她与心仪之人修成正果,一切都会这样流逝下去,都会结束的。

可她今日掐好了时间算准了时机来到他面前,留在他身边,她女儿家的蹙眉,温声细语,柔情款款。

她想怎么样呢?

江焉明明应了会早睡,他也强迫自己阖眸,可是就算眼睛闭上,心中也全是她在灯下的温柔模样。

她从来没有这样对待他。

仿佛只要他强硬,她就会依偎他怀中。

她究竟知不知道,今夜她的一言一行,都足够令他溃不成军,倘若他想,她根本走不出殿门。

她明明知道他仍心存妄想。

她怎么敢肆无忌惮亲近于他。

江焉睁开眸,清眸里痛楚麻木,他近乎行尸走肉般想,或许她又在试探他而已。

上次她试探他是否仍然对她存有私心,这次,试探他是不是真的对她放手。

或许吧,江焉不想再想下去了,他赤足下床,红着眼睛找到安神香,点了许多在香炉中。

只是他没有想到,这夜仅仅是个开始。

那桩涉及赵尚书的“旧案”结案在即,苏清机只偶尔与顾扶危并肩而行,交流案情。

更多时候,她出现在雍和殿。

“陛下,您觉得这几种颜色哪种更合心意?”

她笑眼弯弯,雪白纸上几道颜色刺目。

江焉甚至不敢回答。

上一次,五日前,她也是如此模样前来询问于他,问他觉得是海棠好还是金桂好。

近乎下意识脱口而出海棠,他连后悔的机会都没有,只能看着她点点头,似乎是记下。只是两种花的喜好而已,应当没什么大不了。

他满脑子都是她盈盈笑眼。对她所问几乎没有施舍半分心神。

翌日,他收到了一只小盏。

海棠粉盏,漂亮得不像话,一看便知烧制之人费了多少心。

送礼之人微微掩唇打了哈欠,昳丽眸子含着水雾却仍明亮如星,问:陛下喜欢么?

喜欢,喜欢极了。

可他根本不知道她为何要这样做,就像他不知道她为什么要监督他用早膳,为什么要写写涂涂更改十几遍方子,还一副忧心的样子,忧心什么,她却绝口没有提。

她什么都不说,只是、只是做这些。

究竟为什么。

为什么忧心他的身体,为什么熬夜烧制海棠粉盏送他,为什么,现在问他哪种颜色合心意。

她究竟想做什么。

那早已湮灭的幻想无可救药地复燃,他根本无法不妄想,或许一切都只有一个缘由,那就是她心悦他。

可是怎么可能。

她早已明明白白、身体力行回答了他,她绝无可能动心。

她绝不愿意与他成婚。

江焉默然看着眼前的几种颜色,明明想让她多理政事,少费时间,可说出口的却是:“顾扶危选的哪一个。”

苏清机眉头微动。心底长叹。

果然,他根本不可能不吃醋,他恐怕翻了不知多少个醋坛子了。竟然忍到这时才酸里酸气问这样一句而已。

“这与顾大人有何关系?臣并没有问他。”她讶异道。

没问他。

明明知道不该,可心中就是高兴。

一见到她便高兴,欣然雀跃,无论怎样忍耐都无法扼制,哪怕现在宛若饮鸩止渴,可他甘之如饴,贪婪贪图着与她这样相处的每一刻,她弯弯盈盈的明眸,雀跃轻俏的话音,她的目光不再是眨眼便从他身上划过,她常常长久注视他,他四肢百骸都发麻。

江焉不知道她这场突如其来的行动会持续多久,他宛如醉生梦死,冷静回答她:“绛红尚可。”

于是五日后,江焉收到了一条绛红为主的五色绳。

与此同时,她还在邀请他:“陛下,臣于广济楼定了位置,现在去还能挤进去,您也想看看吧?”

无论她要做什么,等她结束,便再也不会这样轻笑着邀请他了。

他只放纵自己这段时日,等她宣布结束,一切都会回到正轨。

江焉颔首:“看看也无妨。”

下了早朝天便亮了,遑论再从宫中到广济楼。楼外已是人山人海,可他们并未拥挤。

她带着他,在广济楼老板的引路下上了三楼。

江焉很难不生出窃喜,她若过来,根本不用挤,可却那样说,邀请他快快与她同往。

清机总是这样机敏伶俐,他到底要如何才能不喜欢?

端午龙舟赛阵仗极大,在赛事开始前,苏清机特意唤来小二,兴致勃勃与某个不怎么食人间烟火的皇帝介绍赛事盘口,笑眯眯问:“江哥哥不会没带碎银子在身上吧?”

江哥哥手中的茶盏霍然跌碎地上,小二连忙找人来收拾。

“你、你说什么?”他极力冷静,却仍是人生屈指可数的磕磕绊绊。

苏清机其实很羞赧,她其实根本没想到会变成这样。

她只是想调侃他一句,可是话到嘴边,“陛下”就咽了回去,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能唤什么,话已压制不住从牙关自己秃噜了出来。

她当时,脑子里其实在想“江公子”如何,正觉得太客套。

这下是一点也不客套了。

她愈想愈羞,整个人红得能冒烟。

果然,比起说话本里那些话做话本里那些事调情,她宁愿烧一整晚海棠盏,编一整日五色绳。

临着窗,河风吹拂,可五月已经热起来,风都是燥热的。

江焉脑子乱糟糟,那声“江哥哥”无孔不入盘桓在他四肢百骸,在他试图重新倒杯茶时发现手指都是软的。

“客官,还压注吗?”收钱小二回来了。

苏清机闷头闷声:“压压压,压五十两柳文舟。”

小二转到另一边,“客官您呢?”

江焉只带了碎银子与银票,抽出银票:“压柳文舟。”

小二离去,江焉久久未动,对面之人亦然,仿佛在比谁更像木头人。

江焉看到了她红透的耳根。

她……会因他害羞吗?

江焉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心头也凌乱热烫,心快要跳出胸膛。

“要开……”

他的哑声提醒因不远处一道声音而中断。

“知微,你的衣角被踩脏一块。”说话之人仿佛才经过激烈的行动,话音微微喘。

卫知微低头看看,一本正经对他身侧的顾扶危说:“莫不是师兄踩的罢?”

顾扶危无奈,看到什么,向他示意:“你还与我插科打诨,你看谁来了。”

一名年轻小妇人来到卫知微身边,先向顾扶危见礼,而后道:“是我不好,忘了夫君与师兄下朝才能赶来……”

他们叙着话,朝一边去,那边也是临窗,只是有柱子与帘子挡着,隐约能看到还有一位年轻小姐等在原处,待他们落座后,去到顾扶危身侧,看起来很是熟稔。

江焉收回视线,低眸斟茶。

他神色平静,移眸望向窗外。无论今日清机因何邀请他,此刻与她同桌对面的,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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