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里燕辞归
形势愈发紧迫,户部给事中来面见苏清机的次数也愈多。
这件事隐秘,苏清机一直从未假手任何人,直到公仪襄身败名裂。
流民出身,坑蒙拐骗发迹,贿赂官员,威逼举子,只这些,便足震动朝野,遑论其余林林总总。
一夕之间,上书几乎累满御案。
而在那时,引起轩然大波的人正垂首跪在清凉殿中。
时值初夏,苏清机半个时辰前在见命妇,宫装都未来得及换下。
殿内一片寂然,苏清机纤长手指一下一下点在案头。
关于这个局面,苏清机并非没有预想。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没有纸能包住火,自从知道自己女扮男装的第一天起,苏清机便做好了会被人拆穿的准备,一直未曾被人拆穿是她谨慎,也是她侥幸。
显然,公仪襄不够侥幸。
谁能想到那真正的公仪襄唯一一个入仕的同窗,竟然从九品县官升迁到了雍州,在雍州见到“改头换面”的昔日好友。隐忍多时,搜集证据,一击而中。
公仪襄,不,范襄。他听着那轻飘飘的声音,良久,抬起头。
上首女子春衫轻薄,一袭鹅黄宫装,云鬓玉钗,披帛系在腕间,皓腕如雪。她并无太多妆容,只额间一点红痕,似红棠初生,灵美如画。不是寻常女子妆扮的手法。
画眉本便是闺房之乐,他极力令自己不去想那是出自谁手,静静望着面前人:“如今连累于您,是我之过。”
天下皆知,公仪襄是被谁提拔重用,如今东窗事发,不知多少人都在撇清干系,可有个人是绝撇不清的。
不用他提,苏清机也知道此刻江焉御案前有多少弹劾她的奏章。
她只是继续叩案头,一下,一下,漫不经心。
范襄静了静,才慢慢道:“如今要如何处置我,都是我咎由自取。没道理指望您搭救。”
没有人会比他更清楚,她绝不会因为心软,因为情分,甚至因为他的过往功劳,而搭救于他。
他望着她,这也许是最后一次见面,他连眼都不敢眨,深深镌刻在心底。声音却极度平静:“公仪愿为您尽绵薄之力。”
无论是对他从重处罚,杀一儆百,还是……
面前人动作停住,眸色平淡。
范襄不知她手中有为皇帝办的多少件事。但有一件,一定是出自她手。
逆贼梁偃之心腹同党,牧麓大将军。当年被贬为庶人,驱逐出京,荣华富贵赫赫权势一夕化为齑粉。
所有人都道皇帝仁慈,并未诛族。
范襄却知道,牧麓自被驱逐出京后,困顿缠身。不仅是衣食难继。其母病重垂危,却无医者肯伸以援手,其子身陷囹圄,无论如何奔走都难救一二。乃至其女、其孙。
牧麓二十岁立奇功,跟随梁偃从此扶摇直上,顺风顺水许多年,梁偃一手遮天时,他连府门前掉箱金子都不屑看一眼。
离京仅仅几年,他便白发丛生,世事蹉跎,似乎当得起一句“造化弄人”。
然而真的是这样吗?
每每绝境时,却总有人出现化解,游医好心问诊,县官懒政办案……范襄用尽手段,才勉强探出一丝蹊跷。
所有的转机都被讳莫如深,而牧麓却奇怪地明悟出来,是皇帝暗中施恩。且不欲令他知晓。
牧麓也许不是没有过怀疑,他在之后酗酒许久,每每酒后都会言行无状,可试探许久,没有任何惩处。反而是一年后,祸事再度折磨于他,他苦不堪言,最终,迎来相似转机。
这令他不得不相信,皇帝不是多疑派人多年监视,而的确是有心施恩。
梁偃死后,逆党犹如树倒猢狲散,仿佛很快消弥殆尽,这令牧麓孤立无援,他没有什么力量再去抽丝剥茧,去查那些困境是否乃有人故意为之,而多年蹉跎,与几度恩泽,也令他无论有多不情愿,心底都不得不生出感激。
他或许想过,也许当年是他从未正视过那个不学无术的小皇帝。
当然,这个念头于他只会是转瞬即逝,他的性子不许他背弃对他有知遇之恩器重之情的梁偃。
然而只有这一个念头,也已足够。
范襄定定看着眼前的苏清机,重复:“公仪愿为您尽绵薄之力。”
除了打仗,牧麓别无所长。
如果不是将起战事,如果不是一直在为会起的战事做准备,她怎么会费尽周折做这长达数年的局。
尽管处处都在彰显太平有象,然而范襄只知,苏清机,她……绝不会做多余之事。
他无法不想起,当初北狄来使,那个狐玉公主曾提及一个香囊。但最终他没有找到,北狄人也没有找到。
那个香囊也绝不会是凭空消失。
她也许并不十分需要一个公仪襄为她做什么事,但多一个公仪襄,也没什么不好。
比起处死他以正法纪,于她而言,他有更有用的地方。
一定。
苏清机没想到他竟然会探得如此隐秘。
不过既然他猜到了,也算他聪明。聪明人自然有聪明人的用处。
苏清机轻叩指节,沉声:“你的手上,只有你自己的命。”
目光漠然,只此一句。
范襄在这一瞬,竟无比雀跃。
——换个人来,一定不懂她的言下之意。
——此去生死有命,他的性命无关紧要,然而绝不能牵累他人。
“公仪明白。”
他欣然往之。
范襄之案声势浩大,同月,圣旨降下。
抄家,贬为庶人,流徙三千里。
三千里,长得丧命半途都不足为奇。
所有打着“皇后定会偏袒”旗号的人都闭上了嘴,户部少了一个公仪襄,无声无息多出来个小官,其并不起眼,只是在短短一年后擢升至给事中,前程似锦。
前程似锦之人只是呈上一张信纸,谨道:“如若消息无误,贺兰贞已成为其部首领左膀右臂。”
苏清机展开信纸,上面只有拓印的图案,是一只燕子,衔枝归来。
南燕将归……很快了。
苏清机将纸折好,眸色肃然。她留意到他似还有斟酌话语,不过最终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凛然退下。
她知道他要说什么。
他是范襄一手提拔。准确来说,是有知遇之恩。没有范襄,便没有他的今日。
他想为范襄求情,待将来可否对其开恩。然而终究还是咽了回去。
战事将起,刀剑无眼,有无尸骸尚且难料,虚无缥缈的“开恩”,唯有等一切落定,方可言说。
苏清机垂眸看手中南燕,眼前宛若浮起那个只有一面之缘的身影,轻声喃喃:“贺姑娘啊……”
多年不见,她如今应是安好的。
当年苏清机的时间实在紧促,容不得她办太多事。
探听到贺贞的消息时,她甚至没有时间观察几日,径直上了门。
贺贞彼时年十六,算起来比她还小一些,然而她与她身量相当,又因日子苦,饱经沧桑,乍看起来竟比她高大些,明明是苏清机贸然登门,贺贞拿起旁边趁手物什,却更像不速之客。
只是在看清苏清机帽子下的真容时,她又愣住了,不明白这么个弱不禁风的小白脸怎么会来找她,莫非是迷路走错了?
虽如此想,贺贞却并未放下手中物什,口中还算客气:“你是?”
苏清机没有时间,第一句甚至不是自报家门:“当年赫连之战折我将士八千,此耻至今未雪。贺姑娘父兄尸首未还,徒有衣冠为冢,便是年年相祭,又当真能够慰藉一二吗?”
贺贞从听到第一句,便死死掐住手心。
她面无表情看着苏清机,眉梢那一抹疤看起来狠厉骇人,苏清机却全然不惧,坦然无畏:“我是吏部考功司侍郎,今奉圣命前来。姑娘可愿一雪当年之耻?”
吏部?朝廷的官?贺贞心中震惊已无以言表,这里可不是中原沃土,不是天子脚下,这里是回鹘!
出现这么个明显“异族”人已经够奇怪了,她以为至多是奸诈胆大的商人,没想到竟然会是朝廷官员!
贺贞在反应过来前,已立即将其拉到自己帐中。
苏清机没有时间做过多解释,长话短说:“我需要贺姑娘改名换姓,潜入蛮族内部,必要时候与我里应外合。”
贺贞头脑混乱,几乎是下意识反问:“这怎么可能做到?!”
这的确不容易,然而苏清机只是沉着道:“没有什么不可能。我会为你做一个天衣无缝的假身份,只是除此之外,一切都要靠你自己。”
说完,她又道:“你不是一定要答应,但我也没有太多时间留给你考虑。这件事既艰且险,稍有不慎便会丧命,倘若你拒绝,我这里还有一笔银子,足够你生活无忧。”
贺贞愣愣看着面前少年,他眉头微松,沉着声音化开些微,“这是朝廷,也是陛下亏欠于你,早应给你的。”
贺贞心头混乱极了,没有人比她更清楚这些蛮族是多么危险,这些年能够在这里苟活下来,因为她只是个最不起眼的洗衣奴而已,可要混迹其中,伪装成他们中的一员,一步一步爬上去,里应外合……
贺贞连自己落泪都不曾察觉,她死死咬牙,克制住让自己不要发抖。
“我知道你的父兄都有‘神箭手’的称号,我相信你也不会例外。”少年在她久久无法回答后,沉静看着她,“这件事不是迫在眉睫,你我有很长时间,三年,五年,十年,二十年,只要你一直记得你是谁,终有一日我会需要你,你我里应外合,反间连环不过易如反掌。”
贺贞甚至无法再耽搁,声音颤抖:“我答应!”
她眼前有些模糊,用力擦去泪水后,映入眼帘的是少年沉静温和的眸。
他道:“这是很难很难的事,如果你害怕,随时可以回来。不必愧疚痛苦。离开异乡,回来就好。”
贺贞的泪水再次夺眶而出,她甚至不得不转过身来极力平复。
竭力遏制酸涩的喉头,她才再次转过来,昳丽纤细的少年递上一方手帕,除此之外,还有一枚小印。
她一同接到手中,翻过小印,上面篆刻着一只燕子。
少年弯身捡起一旁的一根草枝,在地上勾画两笔,依稀是燕子模样。
他将草枝也奉与她,漂亮的眸子里是绝无动摇的沉着坚定,“以燕为记,万里乃见。”
贺贞将所有都紧紧捂在胸口,她不知道该说什么,这个人她甚至是第一次见,他也很快就会离去。
他像是知道她似乎还有话没有说,脚步稳稳在原地。
于是贺贞忍不住问:“除我之外,还有他人么?”
他有些诧异,当是没想到她会问这个。
他温煦望着她。
贺贞弯弯唇,忍住了没有掉眼泪。这是一件很难很难的事,但是又有什么要紧?
景渊二十三年春,须臾十余载。
哄乱崩溃的人群外,贺贞望见那双阔别的眸,温煦一如当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