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夏
“那你吃吗?两颗呢。”
“我?”江浸月仿佛听见了什么笑话一般。
“我怎么可能吃?”
花辞:“……”
在江浸月的指导下,花辞包好了人生中前五个粽子。
表面上看,这些粽子平平无奇甚至有些许丑陋,实则内里蕴藏乾坤。
各种各样没见过的野菜野花就算了,各种各样的蕈就算了,让花辞没想到的是,还能加各种肉类和河鲜。
江浸月还给皎皎和阿杳包了几个生肉棕。
顾名思义,把生肉放进箬竹叶,按照普通粽子的样式包起来,不过没用绳子捆。
江浸月的解释是这样她俩吃起来不会太麻烦。
猫咪专享的生肉棕一个顶花辞一颗头,大得气势磅礴,独树一帜。
花辞有一个疑问,“这得用多大的蒸屉啊?”
“好问题,”江浸月打了个响指,“真是愁啊……”
“不过幸好她们只吃生的,”江浸月笑了笑,“要不然我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办呢。”
花辞:“……”
好吧,那还挺好的。
江浸月给出的解释是大过节的,让猫咪们也走个仪式。
花辞只能好吧好吧,“原来如此。”
出乎意料的,那个难吃果子加一堆奇形怪状的花的两个粽子出乎意料的好吃。
花辞内心艰难斗争好一会儿,双眼紧闭,壮烈地咬下一口。
欸?
好像还不错?
不确定,再尝一口。
哎!还真是。
难吃果子的味道完全没有了,既不酸也不涩。
各种花香没有混杂,各显神通,唇齿留香,耐人寻味。
花辞眼睛亮了好几个度,指着花棕朝江浸月狂点头。
“是吧是吧,好吃吧。那个也是留给你的。”
花辞的花棕米不多,可配料扎实,分量足。
一个下肚已经饱了六分,奈何花棕太出乎意外,花辞把另一个也吃了。
花辞边吃边点头,味道得到肯定,江浸月也高兴得不得了。
“那个笋尖是不是很脆?”江浸月问。
“脆。”花辞惊喜,“这个很清爽的野菜叫什么?”
江浸月看了看,是春呦雪。
“是一种草药,不过只能吃这一回了,明年就没有了。”
东西不受放,江浸月自己留了几个,剩下的全让花辞解决了。
虽然起初被岐岚山的粽子内核震撼了一下下,花辞也不得不承认,这种猎奇的吃法在他的记忆中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后来的花辞再也没有吃过奇形怪状的粽子,这是独属于随月山谷记忆。
江浸月也说,这是随月谷的吃法,在中规中矩的京州,俨然并不适用。
后来花辞吃了很多糯米粽。
糯米粽也很好吃。
但也仅仅是好吃。
————
十五的月十六圆,花辞在不归山看了两天的圆月,忽然间想到了梁十。
梁十活着的时候,他们的交集仅限于京州。
在人人自危的不归山里,他们是最熟悉的陌生人。
也不知道梁十的住所是不是和他一样,永远被大山的阴影笼罩。
这个问题花辞可以去问问元宵。
可他已经不感兴趣了。
梁十第一次被带下山做任务时是什么样,早已无从考证。
其他人又是怎样度过双人时期,花辞也不会知道。
曾经的他也是感兴趣的,现在也有那么一丢丢好奇,可惜已经来不及去了解了。
如果说花辞八岁时,并不知道二十带他爬屋檐听先生授课意欲何为,在他与二十身份对换的今日,他再糊涂也该明白了。
花辞很愚笨,但元宵在听墙角短短几个月后,就问出“师父是不是做得不对”这样的问题。
他却在许久之后才意识到,自己走的路,狭窄又狭隘。
从前的凭栏问是巩固皇权的利刃,如今他们的任务对象早就与皇族叛党无关。
不知不觉间,凭栏问的利刃转向了无辜平民,成为私人泄恨的无情匕首。
花辞始终不明白,堂堂帝王为何会对手无寸铁的百姓痛下杀手。
任凭他再如何微服私访,也不会同寻常布衣结下如此深仇大恨。
追究凭栏问如今的幕后操控者已经来不及了,如何破坏手上的任务才是重中之重。
任务失败就意味着无法返回不归山。
无法返回不归山就意味着不能按时服下解药。
不服下解药的后果,无非和梁十一样。
花辞不怕痛,也不怕死。
梁十说花辞不必和他踏入同一条河流。
人人都道,好死不如赖活着,想活下去没什么错。
“花辞,不论你怎样选择,都不是你的错。
“选你认为正确的。我们都只是为了活着,我们从来都没有错。”
“你都死了,怎么还口口声声说是为了活着?”
“死亡是活的意义,是活的注解。”梁十轻笑。
“谬论。死就是死,和活没有关系。”
“你会懂的花辞。
“当然,如果不懂也不赖。
“死嘛,不过就是那么回事儿。”
梁十薅了一根草,笑着看花辞不再说话。
后来的梁十去追寻所谓活着的意义。
他死在花辞面前。
疼痛让他失声。
可他一直无声地笑着。
他一直在说话,花辞听不清,离他很近很近。
梁十的气声断断续续,花辞的耳朵就在他的嘴边,可还是听不清。
在今日这个月圆之夜里,花辞埋怨自己当时为什么止不住地哭。
明明当时的他又不痛,听漏了好多话。
梁十说了很多,花辞在抽泣的间隙只听到了十之三四。
梁十说他很对不起花辞,花辞只顾着边哭边摇头,嘴里嘟囔着“没有没有,一点也没有……”
所以直到今天,花辞也不知道梁十说的对不起他,具体是哪儿对不起。
不过没关系,花辞也从来没怨恨过他。
好吧,还是有一点。
只有一点点。
梁十说他还有很多愿望没实现,花辞边哭边嘟囔,“你快好起来,愿望总会实现的……你快起来啊,回去喝药就好了……”
这都什么啊,花辞在回忆中笑出声,自己当初怎么这么傻,净说些没用的屁话。
梁十或许说了自己未了的心愿,或许没有。
说了花辞也没听清,他只沉浸在自己的眼泪里。
没说估计也正常,梁十那么聪明,料到自己说了也白费口舌。
梁十最后的两句话花辞听得清楚极了。
他被血呛住,猛烈地咳嗽起来,很长时间才稳住。
梁十在即将安静地离去前,留给这世界最后鲜活的一面。
花辞的哭声被惨绝人寰的咳嗽声镇住。
他的眼泪被吓得戛然而止,只剩下没来得及收回的几滴在眼眶中打转。
他的视线模糊,鼻子通红,面庞泥泞不堪。
梁十堪堪止住咳嗽后,忽然笑出声。
不知道是笑谁,笑什么。
总之听起来是发自内心的愉悦,浑身轻松。
这是他留给世界最后的声音。
他又发不出声了。
花辞呆愣地摊坐在地。
“好啦,”梁十用气声说,“这么伤心啊。
“别难过了,走这条路之前,我就已经看到尽头了。
“道路尽头灰暗得很啊,还有点发红,暗红色的。我差一点就害怕了。”
“要不还是算了吧,我当时想。”梁十闭上了眼睛,“但我们还是得试试,对吧。
他的手指抓在土壤上,有节奏地动着。
越来越慢,最后归于平静。
鸟儿起飞时会用力扇动翅膀,渐渐平稳后挥动的节奏会变缓,翱翔时翅膀大开,归于静止。
剩下的交给风。
花辞歪着头看月亮。
恰有风吹过,一只长尾蓝鸟滑翔着飞过银盘。
“呦,回来看我了?”花辞望着那只鸟飞远。
“别着急走啊,等等我呗。”
鸟儿听不懂人话,一头扎进茂密的树冠,再没冒头。
“这么狠心啊,留我一个人?
“行吧,行吧。那我自己走。”
花辞起身,拍拍衣摆,扔掉手里的狗尾巴草准备回房。
“活着嘛,也就是那么回事儿。”
————
江浸月又开始新一轮的夜游了。
去年夏天的尾巴,江浸月拉着花辞夜半三更满山乱跑。
今年也一样,江浸月说没有夜游的夏日就像鸟儿没了翅膀。
“岐岚山仲夏的银月,漂亮得很,京州的简直不能和这儿的相提并论,虽然本质上是一样的。”
虽然我也只看过冬日的,江浸月极力吹捧:“看一天少一天啊。”
江浸月吹嘘此行难得,千万不要错过。
岐岚山比不归山高很多很多,离月亮更近,触手可及。
或许神山的名号叫得久了,这里的月光都显得圣洁。
江浸月带花辞攀上一座极高的山峰。
月亮从山头缓缓升起,迈着缓慢优雅的步伐走向高空。
山林是明月永恒的追随者,随着她的攀升虔诚表示自己的臣服。
光影不断变换,树影成扇,挤成线,再化为点。
墨绿的幽林,靛蓝的山岭。
萤火虫飞舞,在丛林中汇聚成一湾金色的河。
花辞以为自己看惯了岐岚山碧草如茵、绿树婆娑的白天,心绪早已平静,可还是被夜晚的生动之景震撼。
岐岚山所有的生灵美景,永远不会让他厌倦。
他可以从任何时刻,任何地点,发现它的美,领略它的不同。
并且深深将它们铭记。
他们在某一个夜晚俯视一处湖泊。
湖面似冰镜,依托银光跳跃
水光潋滟,明月在天上,在湖底,在眼前。
湖泊是一只灵动的眼睛,温柔地注视山中的一切。
月亮是她最惊心动魄的瞳孔,映着潋滟山色。
花辞的目光一寸一寸移动。
将山湖鸟树刻在他的脑海。
然后他拂过高高的脸颊,摸了摸阿杳的下巴,又揉了揉皎皎的脑袋。
最后的他把目光定格在某处很久很久。
花辞闭上了眼睛。
细细回忆着方才看到的一切。
回忆的最后是一个背影。
着月白色长裙,戴月魄色帏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