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菱歌开始只是愣愣地听,忽然“哇”的一声,直着喉咙哭叫起来:“我不想瑛阿姊走,我听母妃和玘阿兄说过,阿姊要去很远很远的地方了,再也看不见她啦!”
哭得众人心中更加恻然,想起宇文瑛今日午时就要拜别出宫门,真的是别后相见遥遥无期,心中难过,却又在宫中,许多话不好宣泄。
众人正在悲戚,互相劝慰,外面的内侍却又一声声报了进来:“解忧公主奉诏拜别皇后!”
杨皇后示意请进来,众人连忙收拾起脸上悲色。
几名正服的女官陪着一个身穿黑红二色翟衣的少女进来,看上去也就十五六岁,生得是翠鬓乌眉,瑶鼻丹唇,十分明丽。即便她头戴隆重的首饰花九树金冠,身着这么庄重的颜色,但脸上却仍可见一丝少女的稚嫩娇弱。
她进来还没开口,襄阳大长公主就已颤抖着伸出手叫道:“我的儿!”
解忧公主宇文瑛由女官扶着,袅袅走到大殿中央,早有宫娥拿来垫子,女官扶着她双手压额,慢慢跪下去。
宇文瑛伏地道:“臣女奉诏辞别皇后殿下,谨听皇后殿下教诲!”杨皇后连忙叫起,问道:“拜别陛下了么?”
宇文瑛没有起身,仍是伏在地上,看不见她的脸色,只听见一把沉静的声音回道:“陛下说,骨肉分别,徒增伤悲,不若不见。只让人传出口谕,令臣女以国事为重,不堕天威,使两国之民,若一家子。”
众人脸色各异。
虽然早知道丈夫凉薄,杨皇后却还是觉得有些尴尬,只好定了定神,把场面话叮嘱了几句。不外乎是什么不忘家国使命,致力于两国和睦,然后又把妇德之类的话念叨了几句,要宇文瑛服侍好夫婿,尽早开枝散叶等。
说完又觉得这话无趣,只好说:“阿妹与姑母和叔母姊妹们几个道别吧,好好叙叙骨肉亲情,毕竟.......”毕竟从此关山万里,故园难见。
杨皇后暗思换作自己,会不会像宇文瑛如此镇定?
几个公主王妃之间平时也不见得特别和睦,上京城中世家豪门联姻,盘根错节,或为夫家,或为自己,或为儿女,也总有磕碰吵闹的时候。
好在武皇帝在位时对弟弟姊妹们慷慨,又能铁腕压得住阵脚,所以公主王妃们也没有什么大的矛盾,在皇家算得上和睦,小一辈的小姐妹们也相处得很好。
顺阳大长公主再也忍不住,也顾不得皇家礼仪了,上去一把就抱住了宇文瑛,落下泪来。几位公主王妃也围上去,扶的扶,抱的抱,俱坐了下来,进行最后的告别。
襄阳大长公主细细端详宇文瑛说:“这半个月你在宫中习礼斋戒,大家都不得见,还以为你走前能回一趟王府,大家给你好好践行,没想到时间这么紧迫。”
宇文瑛靠在东乡大长公主怀里,犹自忍泪,轻声道:“我阿母离世早,阿父时常征战在外,他也是有苦难言。但这么多年阿父疼我们几兄妹,教养也很精心,侄女只恨不能时时承欢膝下,就要与阿父长离。这些年,几位姑母和叔母对我宽仁慈和,常常接我小住,我心里好生感激,妹妹们也都与我交好。我只想临行前也给几位姑母和叔母磕个头,以后我想起你们,心里也是欢喜。”
说着,站起来坚持郑重磕下头去,久久不起。
宇文玖哭得喘不过气来,紧握着宇文瑛的手,好一会才说出话来:“咱们姐妹几个,从小儿就要好,一起读书,一起骑射,一起走马......”
宇文瑛接口道:“是,上京城中与你们恣意度过的十几年,我永不忘。我祝阿妹们一生顺遂,长乐无极!”
窦清沅虽然性格爽朗刚强,然而毕竟年少,往日亲近的姊妹就要生生别离,余生不知道还有无相见之期,也是不停落泪:“阿姊,你要去那么远,那么远,你怎么办?只恨我不是男儿身!”
宇文瑛摇头说:“阿妹,我知你素来刚强,不让男儿,其实就是男儿身,也难免生不逢时,身不由己。谁不想安稳泰宁,荣华富贵?我们能在上京城做快意舒心的贵女,都是靠了父兄们在外搏命,一身伤病换来的,就是皇伯父贵为天子,也从来没有放下过刀枪。那年,皇伯父北征突厥,中途病逝,我父王流着泪说,那都是常年辛劳,没有好好作养的缘故。我父王自己也是一身的伤,我曾给他泡脚,见他腿上好几个洞,脚趾头都冻得紫黑,差点就要被截去。那时候我心里就想,何时父兄叔伯们才能不再马上奔波,如果让我吃苦减寿,我也愿意!”
襄阳大长公主轻轻按了一下眼角,握着侄女的手,由衷自豪地说道:“瑛儿,你是个知恩孝顺的孩子,能看到长辈的不易,不枉你父王疼你。咱们鲜卑贵女,骑马射箭不稀奇,都是学过的,但要论琴棋书画,诗书礼仪,这一辈的贵女,没人能赶上你,你父王也是将你教得很好。”
宇文玖抽抽咽咽的说:“可是我听说可汗年纪很大了。”
襄阳大长公主苦笑起来:“傻孩子,你还不明白,咱们皇家公主也不是事事如意的,我十七岁嫁你姑父,你姑父当时年已不惑,沅儿的几个兄长有的比我年龄还大呢!”说着,苦中作乐朝清沅眨眨眼。
顺阳大长公主摸了摸脸,说:“唉,也就是我年纪小,沾了几位阿姊阿兄的光,容我肆意,自己挑了夫郎!”
陈王妃在旁边活跃气氛,取笑道:“你家三郎非你不娶,你也非他不嫁,皇兄也爱他人才出众,对你又真心,这是难得的缘分。”
这些皇家贵妇虽然站在权力顶端,可细细思量,人人皆有无奈,人人都有些不如意的往事。真是天地为炉,万物为铜,人人都得苦苦修炼。
只有顺阳大长公主年龄最小,待出嫁的年纪赶上了最好的时候,其兄武皇帝肃清了内患,国力也转为强盛;武皇帝又怜她自小无父,所以在她的择嫁问题上多有优待。虽然说也有利益的原因,但她和驸马却是两心相许,可以说,顺阳大长公主和夫婿杨瓒是皇家最为融洽的一对。
宇文瑛看着襄阳大长公主,静静地说:“姑母的话,我明白,我们皇家中人,既享受了皇家的尊贵荣华,也要担负起皇家人的责任。我也不怨,只恨临走前不能见父王一面。”
陈王妃安慰道:“你九叔父听得你父王紧赶慢赶,晨起的时候已接近京郊,你九叔父已带人去接应了。他叮嘱我告诉你,他和你父王怕是赶不上正武殿辞行,就在城外等着送你,让你安心。”
李妃也点头道:“清早玉儿和阿休也去迎你父王了。”
宇文瑛听了,眼中一亮,实在是悲喜难言。
菱歌小小的心中也感受到了大家的悲伤,她依在宇文瑛旁边软声道:“瑛阿姊,你不哭,等我也会骑马了,我就去看你啊!”
宇文瑛看她脸上还有泪痕,却言语天真安慰自己,不由眼睛一热,摸摸她的小脸,努力笑道:“好,阿姊等菱歌来看我!”
再是不舍,也还是到了分别的时候。宇文瑛依依惜别辞别了宗室女眷,在太常令主持下,又在正武殿门口辞别百官和送行的外命妇,出城而去。
此时,在京郊,离京城一二十里的灞水边,已拉起方圆十多丈的围幛。
今天郊野风有点大,围幛被风吹得猎猎作响,两岸边的柳枝也随风乱舞。
灞水无言穿流而去,水上的灞桥经过破败,修缮,修缮,破败....于千年的风雨之中,依然安静沉默地看着无数人在这里涕泪别离,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故时人又称“销魂桥”。
围幛外边肃立着二三十侍卫,更远处,马匹静静地在吃草。
水边的柳树下,站着两个少年,都是十岁左右年纪,长相都很俊美。其中一个带着二梁白玉冠,正姿态从容地用柳枝在编花冠的少年,正是宇文玘。
另一个戴着二梁莲花金冠的少年,是宇文瑛的胞弟阿休。他手里拿着柳枝,时不时的抽一下水面,一边回头问宇文玘:“阿玉,什么时候了,怎么还没来?”
宇文玘不做声。
阿休走过来扯扯他腰间的兽头腰带上缀着的山玄玉,不满地道:“哎哎问你呢!”
宇文玘将一朵花插进柳树冠里,这才抬头,高挺的鼻梁上一双眼清凌凌地望了他一眼,慢条斯理地答道:“阿休,你已经问我第四次了。”
阿休瞪他一眼,说:“我这不是着急吗?你也只回了我一次呀!”宇文玘白净的脸上微微漾起一个微笑说:“午时出宫,约摸现在刚出城,且等着吧!”
阿休点点头,说:“你还有闲情逸致编花冠,是带回去给阿妹的吗?”
宇文玘一顿说:“不是,给瑛阿姊的。”阿休扁扁嘴像是想哭。
宇文玘忙哄他道:“别哭,等以后我们大了,也不是没有机会去见阿姊啊!”
阿休小大人似的叹一口气,看看四周无人,轻声道:“你说皇伯父要还在多好啊,天策卫也不会解散,要不然过几年,我们也可以随父兄杀突厥狗了,好过接下来无所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