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八月未央,秋风渐起,长安城中金桂飘香,许多人家都已经开始做桂花糕了,而蜀国国公府满园的桂花却零落成泥,寂寂无声。
才几个月的时间,这座一品国公府邸已不复往日的锦绣辉煌,已成一座荒园。
花园里无人打理,杂草疯长,遮没了小径;庄严大气,精心镂刻的楼阁窗扉时不时可以看到有刀砍火烧的痕迹,残破不堪。
紧闭的大门里,一个守门的老苍头坐在胡床上,浑浊的两眼无神地望着天空。晚风吹过,只听到归鸟振翅的声音。
历经三个月,相州战事见了分晓。
李穆和韦孝宽合兵,两面大军一直推进到邺城。邺城是之前齐国的都城,齐国被武皇帝灭掉后,他派信任的表哥蜀国公尉迟迥在这里驻守多年。
尉迟迥老当益壮,悍不畏死,率军在城外奋勇阻击联军,联军被他气势所慑,竟然不敌,不断溃退,元帅韦孝宽最出众的儿子竟然也被杀死,连尸体都没抢回来。
副帅高颎与李寻商议过后,向韦孝宽献了一条阴损之计:“我军可效仿田单用火牛破燕,以平民做盾,精兵在后驱赶掩杀,扰乱敌军,可收奇效。”
韦孝宽正为儿子阵亡伤心愤怒,觉得此计可行,荥州刺史梁彦认为此举有伤天和,高颎反驳说:“非常之时,用非常计。”他是杨坚最亲信的长史,来相州之前,杨坚就给他下令,不计一切代价拿下相州。尉迟迥功勋卓著,威望最高,拿下相州,也是要震慑不服之人。
韦孝宽怀疑:“尉迟迥如果不上当,反过来也冲杀平民呢?我军再溃退,恐军心动摇。”
高颎胸有成竹道:“尉迟迥此人,年老心软,战场瞬息万变,要的就是尉迟迥这一刻的优柔寡断!”
韦孝宽依计,于是令联军拉来邺城周边的大批平民,驱赶他们在前,联军在后,向邺城城门而去。
平民不愿向前,逃跑的后退的,不分婴幼被在后方督阵的联军斩杀无数。
平民哭声震天,哀求老总管救命。尉迟迥看着治下百姓果然心软,未下决断冲杀,邺城军队束手束脚,被联军趁乱击破。
城门被破,激战一日后,尉迟迥看大势已去,不甘受辱,仰天长叹道:“非杨坚亡我,乃天亡我!”当场自刎。儿孙侄辈和部将死的死,逃的逃,被擒的被擒。
阿休也不知去向,不知道是逃了还是死于乱军之中。
因尉迟迥在相州经营多年,杨坚怕他逃散的余部回来死灰复燃,下令一把火将邺城烧成了废墟。这座自曹魏以来的六朝古都就这样被付之一炬,无数人背井离乡,涕泪断肠。
而韦孝宽因为最出众的儿子折在这里,愤怒之下更是将被杀的相州府兵,聚尸成丘,在原来的城阙两边筑起高高的京观。至此,邺城成为修罗场,很多年以后,传说经过这里还能听见啾啾鬼哭,看到无头的鬼游荡。
尉迟迥兵败身死的消息传回长安,有人伏地痛哭,有人惶恐不安,有人弹冠相庆。长安城中注定也要成为修罗场。
大理寺。金红的夕阳已一半落到了殿宇的墙头后面。两个刚下值的司直在宽阔的长街上结伴一边往外走,一边闲磕牙。
一人摇头叹气,说:“这几日南狱北狱都人满为患,今日来送饭的狱厨都抱怨,说活儿变重了。”
同伴叹息着说:“唉,慢慢就腾出空来咯,今儿尉迟家的女眷又死了几个,一个是娘家不肯伸手,绝望了,半夜把三岁的年幼女儿掐死,自己用腰带挂在栅栏上上吊了,唉,娘两个做个伴也好;还有一个是病了这么多天也终于去了......”
两人在这里也见惯了生死,也见惯了长安城中的权贵一朝天堂,一朝地狱,并无多大悲悯,先一人很有经验的说:“空不了的,这一家子走了,那一家子再填进来,这些日子是少不了,唉,都是金尊玉贵的人哪!”
两人心照不宣地对视一眼,慢慢前行。夕阳渐渐黯淡下去,在他们身后的牢狱大门上,狴犴露出两只獠牙的脸上,一半儿明,一半儿暗,更显狰狞。
一个月后,被押解进京的尉迟家族在封地的嫡系和主要属官,及他们的父子孙男丁,皆被斩首,女眷成年的被官府发卖,娘家愿意伸手的,在杨大相国这条船上的,默许赎回,有的回了娘家,有的出家为尼,在室女则一律充入掖庭。
一间陈设简素的屋子里,杨侧妃形容枯槁,两眼无神地躺在床上,虚虚地看着帐顶。
天色接近黄昏,昏暗的光线照进来,家具在墙上投射出高高低低的阴影,杨侧妃的脸上也晦暗不明。
屋外,一个小女孩蹲在廊檐下,一会儿望着天空飞过去的鸟儿发呆,一会儿又低下头看着爬过的蚂蚁。
小女孩正是菱歌,她瘦了很多,白皙光润的脸上一双眼睛显得更加大,这么小的孩子,那清澈的眼中已经蒙上了一层愁云,楚楚得好不可怜,她的头上缠着一圈白布,白布上还有零星血迹。
一会儿她身前的地上,颜色慢慢地变深了,原来她低头偷偷在哭泣。一只蚂蚁被滴下来的泪珠砸到了,左冲右冲,最后终于挣了开来,仓皇逃走了。
菱歌恋恋不舍地看着蚂蚁,好想跟着它,看看它的家在哪。她以前就经常和阿康趴在地上用东西逗弄蚂蚁,可是康阿兄却再也看不见了。她想父王,想母妃,想两位兄长,想自己的阿姨,也想夜明珠。
她知道最疼自己的父王是死了,二十多天前,禁军围了代王府,称父王为逆王,将他们全部带到了大理寺。她很想带上自己的夜明珠,可是兵荒马乱的,夜明珠跑得不知去处。
她又惊又怕,生怕被母妃他们丢下了。所幸他们在大理寺没受什么苦,没有下到大牢里,大约是因为李家舅父和杨侧妃的缘故,他们被单独关在一个小院子里。可是很快康阿兄就被带走了,也不知道带到哪儿去了,再也没有回来。
过了几天就传来了康阿兄的死讯。听说康阿兄是被用弓弦勒死的,一起赴死的还有菱歌的几位堂兄家的小侄子,都是年纪不大的儿郎,最大的十几岁,最小的比菱歌还要小。
杨侧妃本来心伤定王之死,又闻噩耗,哭得晕死过去几次,醒来后就痴痴呆呆的,还有一点疯癫之象。
菱歌的世界天翻地覆。关押她们的屋子里,一片愁云惨雾,大人也顾不上她,菱歌又是恐惧又是伤心,很快就病了,每日昏昏沉沉的。
等她醒过来时,才知道杨侧妃把她带回了随国公府。
开始她不知道这是哪儿,李妃和冯夫人到哪里去了,怎么是杨侧妃带着她呢?可是杨侧妃一会儿清醒,一会儿糊涂,她也不敢去问她。
后来杨侧妃的贴身侍女碧儿和杨府的侍女说话闲聊,她才知道她不省人事的时候,李家派人来将李妃接回去了,冯夫人听说也被买下,被带回李府。
本来李妃是要将自己带回李府去的,可是杨侧妃突然爆发了,她迁怒于背弃代王的李家,又恨执行杨坚命令的李崇,她连李妃也怪上了,又也许是觉得菱歌是剩下的跟代王血脉最亲的一个人了,爱屋及乌,总之杨侧妃死活不让李妃带走菱歌,谁劝她她就要撞墙。
李妃自己也心伤难支,也无力和她争夺,就这样杨侧妃带着菱歌回到了随国公府。
杨坚拜相后就在宫城辟了相府,总理朝政。矫造摄政后,更是将相府作为了小朝廷,一般隔一段时间才会回到宫外的随国公府。
丧夫又失子的悲痛已经击垮了杨侧妃,她清醒的时候,会抱着菱歌哀哀地哭:“你父王就剩下你了!世道这么乱,你世子阿兄也多半不在人世了。”,然后又自言自语:“他们为什么这么狠,连我的阿康也不放过。”有时她又糊涂起来,会疯狂地砸房里的东西,不知道在骂谁:“狠心贼,黑心贼,还我儿啊!”
她发病的时候,独孤夫人派来伺候的侍女都不敢靠近,私下里也多有怨言,背地里骂她疯子。
是啊,要不是杨侧妃堂兄是大相国,谁还会把她放在眼里呢?
他们觉得菱歌不懂事,所以说话也不避她,甚至有人在背地里嘀咕:“还以为是以前呢,以为自己还是侧妃呢,要不是我们国公和女君可怜她,还不知道在哪里做苦役呢!”
是啊,现在谁还会把一个半疯又失去倚靠的人放在眼里呢?可是她们没有去想造成这一切不幸的人,难道不正是她的堂兄大相国吗?可是看客和胜者只会觉得她不识好歹。
只有菱歌不怕她,敢靠近她,这几个月她从无忧无虑的父母宠爱的小郡主,一朝跌落尘埃,已经明白了很多。
她不知道怎么安慰杨侧妃,只用她那稚嫩的胳膊抱住她,仰头叫阿姨:“有菱歌陪你,你不要哭!”
杨侧妃不清醒的时候,会使劲推她,有一次天下着雨,杨侧妃发病了,光着脚非要出去找阿康,菱歌上去拉她,她把菱歌使劲甩开,菱歌的头撞到了青石板上,后脑勺也磕破了,晕了过去。
红色的血在雨水里蜿蜒,杨侧妃好像是被那鲜红的颜色刺激到了,愣愣地看了半天,忽然就清醒过来了,她把菱歌抱起来,坐在地上大哭起来。
菱歌睡了两天才醒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