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菱歌来到汗庭后,便听唐元和宇文玘说过一次,不要对别人提起身世,便牢牢记住了,也很少跟别人提起阿耶和生母,就是跟阿兄也不会无缘无故说起来,怕阿兄伤心。
这次不知怎么,先前因为被琵琶触动了心弦,又见段先生温言细语,只觉得极想倾诉一下对父母的思念,她点点头,道:“是啊,阿耶是世上最好的阿耶,现在想起来他是特别宠我,说我不想做什么就不用做,谁也不要勉强我。就是无才无学也不要紧,我只需开心活着就好。有一次我阿耶送了我一只小香猪,我阿娘很嫌弃,说人家小女娘都是养波斯猫啊狮子狗,多好看啊,不让我养猪,说怕传出去,人家嫌弃我,嫁不出去,我阿耶说嫁不出去就嫁不出去,他和阿兄养我一辈子,”
段先生俊目闪烁,点点头:“波斯猫我没养过,但我少年时养过波斯犬。”
菱歌说着又俏皮的一笑道:“我还记得有一次,阿娘说阿耶这样子也没把我养歪,这得归功于我阿兄做了个好榜样。”说着又想起了代王的音容笑貌,这一次她没有想哭,只觉得心头无限温馨,她对代王的记忆比对冯氏的记忆还要深,大概是因为在冯氏面前呆的时间不多,而阿耶和阿兄们给了她多多的爱。
段先生问:“那你阿耶和阿娘呢?”
“他们都在我不到六岁时去世啦,要不然我也不会在这儿了。”
她见段先生静静地倾听,又不好意思起来,怕段先生听这些琐事不耐烦,于是打住了,问道:“段先生,你这么一个神仙人物,怎么流落到这么远的地方来啊?”
这些年,中原战乱频频,很多人为逃避兵祸和仇家逃往草原大漠。段先生人物俊赏,她猜他以前家世必定很好,料得也是有一本伤心账,只不过随便问问,想来段先生也不愿意提起来的,正准备收拾东西,向段先生告辞。
没想到段先生缓缓地说:“我们家族本来人丁兴旺,可惜叔伯们骄奢淫逸,又为争家产打得头破血流,我父亲不善争斗,也被陷害而死,我......侥幸留得性命。不几年家族家产就被败光了,还得罪了另外的大族,叔伯兄弟们死的死,走的走......我忽然觉得人这一辈子蝇营狗苟,总囿于眼前利益,到最后都是一场空,我便开始四处游历。某一日,忽然看到书中描写的辽阔壮美的大漠草原,就一直往北走,走过了西域各国,看过了各地风土人情,这么看着看着,就到你们汗庭了,可汗和可敦留我下来,我也有点喜欢你们几个,就留下来了呗。”
菱歌接口说:“然后来了草原大漠,发现这广袤天地一样的争斗不已,一样打得头破血流可是?”
段先生诧异于这女孩的敏锐,正好说中了他心中所想,他也没否定,只是摊一摊手,两人想起昨晚的闹剧,心有戚戚地笑了。
课上完后,菱歌向段先生告辞出去,段先生坐下来,自言自语道;“小香猪,波斯犬......”
他继续抚琴作谱,这一次,他边弹边唱的是一首满怀忧伤之曲:“欲归家无人,欲渡河无船,心事不能言,肠中车轮转......”
下午菱歌又去可敦大帐的时候,宇文瑛已经回来了,她没有休息,而是在议事堂帮摄图看各地传回的情报,摄图也陪在旁边,一边听宇文瑛读,一边轻轻抚摸着宇文瑛的腹部。
菱歌看见宇文瑛昨晚晕过去了,把她都吓死了,不知道有没有完全恢复,现在居然又在理事,摄图也不阻止。
她昨晚就对摄图不满,这下心里更是不痛快,于是走过去,拉拉宇文瑛的衣服说:“阿姊,昨晚那么吓人,都把你吓出事了,我也昨晚喝了蒲桃酒才睡着,做甚么就迫不及待的为可汗当差呀?”
宇文瑛忍住笑,与摄图对视一眼,摄图听她重重地强调“可汗”二字,连父汗也不喊了,又好气又好笑,对宇文瑛笑道:“可敦,你听这小库如是故意说给我听的呢?嫌我使唤你了呢?”
摄图这些年是真的疼菱歌,一是因为宇文瑛的关系,二是菱歌自己惹人喜爱,她性子和悦,人又聪明美丽,不管出席什么场合都礼仪无可挑剔,比自己的几个女儿更像公主,让摄图有一种“吾家有女初长成”的自豪感,菱歌又从小确实对他有浓浓的孺慕之情,摄图纵横草原大漠几十年,对一个小小女孩的真假还是分得出来的,所以这些年父慈女孝的,很让汗庭里不少人眼红,其中包括小阿斯德氏和琪曼尔。
他这会儿看菱歌使小性子,不以为忤,反觉得菱歌率真纯然,笑道:“好了,父汗昨晚喝多了酒,没有思虑周全,把你和可敦都吓到了,父汗酒醒后也很懊恼,父汗年纪大了,大雪里行军多了,这眼睛不中用了,总爱发花,所以让你阿姊给我念念。”
话里有一抹不易觉察的自嘲与落寞。
菱歌甜甜地笑了:“父汗哪里年纪大了?父汗还和我刚来汗庭一样,没什么变化。”伸出一只手轻点摄图,翘起大拇指说:“英雄!”又伸出一只手指轻指宇文瑛说:“美人!”又把两个手指一对,说:“英雄美人,相得益彰!”
摄图忍俊不禁:“这小马屁精,你要是我的臣子,这得是个佞臣。”
好话谁不爱听?况且摄图也觉得自己不算辱没这个评价,心里舒泰,笑骂道:“你看你,巧言令色,昆含真是敏事慎言,你们俩真的是亲兄妹吗?”
宇文瑛秋波一转:“可汗不知道吧,她呀,就是她阿兄教出来的,从小她两个阿兄就调皮,教她夸我几个姑母,把姑母们夸得眉开眼笑,好像经过她的嘴夸赞就开了光似的。”
菱歌在旁仰仰头,一副“我是马屁精我骄傲”的姿态,摄图龙心大悦,知道菱歌是想逗他开心,刚刚那些微的颓气尽去,豪情顿起,手一挥,道:“唐舒思,既然你心疼可敦,那么你来念吧!”
宇文瑛见摄图首肯,这才按了按后腰道:“你来给可汗念吧。”
菱歌拿来一个隐囊放在宇文瑛腰后,然后也坐下来看那一堆邸抄和情报。菱歌不知道哪些宇文瑛念过,还准备分一下,摄图却摆摆手道:“全部念一遍。”
宇文瑛知道摄图这是要考菱歌了,菱歌反正也不是第一次跟着看邸抄和情报,也点点头。
菱歌拿起最上面的一张开始念:“江南朝廷陈主薨,太子陈叔宝继位,年号不变,遗旨不许宗室诸王进京奔丧。”
摄图闭着眼问:“唐苏思,你怎么看?”菱歌苦着脸想了一下,说:“阿兄跟我说过,杨坚新朝初立时,吴主陈蒨趁火打劫,抢去长江以北的几个州郡,吴主这是怕自己死后朝纲不稳,杨坚如法炮制吧?”
“还有呢?”
“还有什么?”菱歌答不出来了。
摄图转向宇文瑛问:“可敦怎么看?”
宇文瑛早就看过,也思虑过,很快回答道:“我们大周朝就是因为宗室诸王被架空而手无权柄,以致杨坚乱国时,宗室毫无兵力可以勤王,吴主这是怕蹈大周覆辙,才将儿子们派往地方统御的。”
摄图点头称许。
菱歌又念下一条:“隋迁新宫完毕,并发二十万夫丁修长城。”
宇文瑛冷冷一笑道:“窃人之国,杀我宇文宗室至无遗类,如此残忍惨毒,还怕怨鬼索命吗?不知道搬了新宫殿睡不睡得着?心中有鬼,则看处处都是妖鬼......”
菱歌忙问其故,经二人解说才明白。原来,杨坚登基后,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杀戮太多,还是宫殿年久失修而阴森幽沉,以致疑心生了暗魅,总觉得宫里到处是鬼影幢幢,还时常听到啾啾鬼哭,杨坚和独孤氏本就疑心重,找来方士问谶。
方士当然不会说杨坚杀戮重,只说这宫里历经几朝,死人无数,皇宫本就是阴气最重的地方,山石草木精灵都会作祟,恐会侵害天子,必须另择一阳气旺盛的地方,另建宫室。杨坚欣然纳取,于是钦天监卜食相土,选定了位于长安城东南的风景秀丽的龙首原,择吉日破土,修建了新的宫城,后又造皇城,规模比原来的长安城大得多也奢丽得多,新都号“大兴城”,今年已是全部迁宫完毕。
至于征二十万夫丁修长城,则是为了防突厥汗国了。去年,摄图趁隋朝与吐谷浑和江南朝廷双线作战的时机,与汗国诸酋控弦四十万,以雷霆之势,将长城一线的守军打得落花流水,用以拒北方胡酋的长城也被突厥骑兵毁损严重,所以杨坚才征夫二十万修长城。
菱歌继续往下念下一条情报:“隋朝使团西行,疑隋主向塔陀派遣使者,或为中原丝绸商路,也有传言是为贺塔陀降服花剌子模。”这一条情报让摄图睁开眼。
宇文瑛也狐疑道:“塔陀可汗与萨珊割而分治花剌子模已有几年,这时候派遣使团是何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