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不辞而别
瑞德站在塔拉庄园二楼客房的窗前,十月午后三点的阳光柔和地照进窗前的桌面上,本该是让人舒适惬意的,只可惜窗外破败的战场遗迹破坏了这份应有的属于乡间的宁静祥和的氛围。那原本是一片棉花田,十月正该是棉花收获的时间,如果没有被放火烧过,它们应该像成片的云朵般铺展开来,一团团一簇簇,紧挨着露不出地面来。可惜现在它们却像是年迈的流浪汉的十年没搭理过的头顶,这块是秃那块是癞痢,零星斜插着残活的蔫巴苗和焦黑的枯枝,好似流浪汉头顶打结灰污的毛发。那本该犹如云朵般柔软洁白的棉花团,此刻竟也似流浪汉散落发间的头皮屑,或脓包,瞧不出一点美丽可爱的模样了。
瑞德看见奥哈拉家的人在这片残田上收棉花,他们小心地在流浪汉的癞痢和污发之中翻找着,取下那零星的洁白。他看见思嘉在田间采棉,她反复地弓腰——直起——再弓腰,后来她蹲在了田间,而后她又跪行了起来,最后她一只腿跪着,一只腿支着,犹如绅士求婚般的姿势在行陇间蹭行……大抵这是最舒服的采棉姿势了,之后她就没再换过造型了。显然,这是一位农种的门外汉,瑞德从没见过哪个黑人会用这种姿势采棉,但他不得不承认,这个姿势确实会令肌肉很轻松,只是将压力全部交给了腿骨。
他看到她的右手在棉团上留下点点粉红色的血迹,他知道那是她手心的那道划痕又感染皲裂开了。因为厌倦了每天换布条包扎,清洗消毒这一类工作,因为讨厌这些布条让手指变得不够灵活,也因为恐惧于从肉中扯下布絮,自十月之后她便不再在右手缠布了,像那些中年黑人一样,裸着一双手采棉。
瑞德难以遏制地回想起自己在贫民窟中艰难讨生的五年时光。原来痛苦的回忆是不会因美好而消散的。
今天的美国政客们到处宣扬着资本主义是多么的先进,农业经济是多么的应该被彻底取缔。事实上,瑞德有幸见过英国农业的工业化,他完全不觉得那比奴隶制好到哪里去。
当年他只是个小商人,总要面临生意不景气的时候,因此不得不在吃不起饭时去打短工。工厂需要人他就进工厂,农田需要人他就下农田。英国的大地主会雇佣经理打理农田,然后经理会在春季时招募来一群耕地工人,按期给这些工人发工资,等到入冬了之后,这些工人就会全部失业,只能等待明年的春天。收成好不好,和这些工人都不相干。
许多美国人大概是忘记了,自己为什么要从世界第一工业国英国来到美洲跨洋开荒了。
奴隶制当然是不平等的,可是资本主义也都一样,区别只在于这穷人是属于奴隶主被虐待压迫死,还是属于他自己因缺少资本而饿死。瑞德早就看清了这些,所以才历尽千辛屡屡冒着生命的危险,做了资本家。
他曾经以为,战争于他只是机会,现在他明白了,自己会这样想,仅仅是因为那个时候他没有想要守护的人。
他也曾经以为,战争就是强盗在分赃不均时需要打一架而已,所以他才会在西点军校退学,他不理解所谓的“战争给人荣耀”,可是他确实在许多军官和士兵的脸上看见过那种光荣的神采,例如放火烧了十二橡树庄园的那位军官,那人的名字他是记不得了,但他确实认得那张脸。他那尘封已久的少年时光也因为与这个人的再次相遇而再度想起。
是的。他认识这个人,但也仅仅只是认识而已了,他只记得这个人是曾经二班的学生,在入学体能赤膊对打中,被他一击K.O打在地上,并因此成绩不及格被两个班集体笑话了好久。
那一年,他第一次远离家乡独自一个人到西点军校求学,坐在凳子上难免感到拘谨。他看到前座一个长了满脸胡子的哥们偷偷跟同桌很大声地说悄悄话,“第二名,我听说新生刚入学都要有摸底考试,一会儿要是真考了,你关照关照我呗。”
那位被这大胡子兄弟称作“第二名”的同桌闻言向他偏过头去,露出一张白净年轻的小脸,和这胡子哥坐在一起,仿佛爷孙俩。
乔治·麦克莱伦正为自己入学成绩排第二感到遗憾,就听到同桌用“第二名”来揶揄自己,忍不住眉头紧锁,然后他也认出了这位仁兄正是在入学榜上位置最后的一位,“第一名,你就是靠关照考进来的吗?”
胡子哥没听出来对方话里的敌意,反而嘿嘿一乐,“我不是考进来的,我是受到警队推荐进来的。我只上过四年小学,像数学、历史这些对我真的太难了,关照关照吧兄弟。”
坐在后面的瑞德原本正在疑惑,第一名不是自己吗?前座的同学怎么这样称呼胡子哥,正在这时,老师走了进来。
“同学们,欢迎来到西点军校。”虽然是一个经典又寻常的开场白,但经过这位气派威严的老师一说,竟也让班级中的学生感受到了昂扬与兴奋来。
瑞德看向了四周,只感觉自己和这充满激情的氛围有些格格不入,他并没有觉得考入西点军校有什么可令他开心的,如果真要有什么开心之处,也只是他可以靠着求学远离压抑沉闷的家。此刻他只感到了迷茫和害怕,因为他爸爸从小经常对他说,“应该给你一点军事化管理,好管教管教你这头不听话的野驴”,所以在他的印象中,军校都是不讲理又没有人情味的。
“……为了测试一下诸位的体能底子,我们安排了一场对战,为了能让你们充分发挥出自己的全部实力,不去因为考虑到同学情谊而有所保留,这场对战将会在你们与二班的学生之间进行。”说到这,老师停顿了一下,轻轻勾了勾嘴角,“臭小子们,你们可不要让我输哦~”
教师里瞬间喧嚣了起来,到处充斥着“必胜”、“干趴二班”一类的豪言壮语,这一群半大小子往日里都是家乡中的一方霸主,初来乍到一个新地方,正愁找不到机会证明自己不好惹呢,他们迫切渴望互相间比划比划来重新划定社会地位。
瑞德跟着人群来到了操场上站定,对战是随即抽签确定对手的,一对一打,一局定胜负,倒地就算输。一开始两个班还能规规矩矩地站成两排观站,随着考核的进行,队伍渐渐地变成了一个圈,大家各自为自己班的学生加油呐喊,对战也因此变得愈发激烈,人们不再像一开始那样规规矩矩地打了,许多学生开始用上了阴损的小动作。
“一班的托马斯·卓纳森·杰克逊对战二班的科尔·菲利克斯·斯宾塞。”
伴随着指令声,胡子哥和一个举止严肃的学生从人群中站了出来。他们走到中间站定,斯宾塞率先开口道,“我会用正当的手段打败你。”
胡子哥杰克逊笑了笑说,“我不觉得在这场对抗赛中使小动作有什么不对,我念的可是军校不是神学院,但是既然你这样说了,那么我也会像你说的一样,用正当的手段打败你。”
杰克逊这一番话得到了一班同学的一阵欢呼,就连瑞德也不由得感到惊讶,没想到这胡子哥看上去一脸粗犷像个庄稼人一样,说话竟这样妥帖。
这场对战本身并没有任何悬念,那斯宾塞明显不是一个力量型的选手,偏偏搏斗技术又打得毫无章法,没几下就被杰克逊甩到地上输了。
“下一组,一班的乔治·布林顿·麦克莱伦对战二班的詹姆斯·伯特·沃克。”
瑞德看见胡子哥那个很年轻的白脸小同桌站了出来,于是猜到这对战顺序应该是按照座位排的,那么下一位就很可能会是自己或自己的同桌了。
像与上一组作对似的,麦克莱伦刚一站到中间便朝他的对手说,“我一定会不择手段地打败你。”给他的对手直接听愣了,还以为自己耳朵出了毛病。
这场对战可比上一场有看头多了,麦克莱伦上来就把上身衣服脱光了。不过依瑞德看,这小子虽然看着脸嫩,身法倒是灵活的很,估计他脱衣服不是为了秀肌肉,而是防止对手抓住他。他出拳的次数并不多,可是却每次都奔着对方的关节、脖子、眼睛、裆下这些位置去,伤害性不大,威胁度满分。没过一会儿,那二班的沃克就因为心里防线崩溃而犯了个大错,让麦克莱伦瞅准机会扬在了地上。
“嗷~”人群再次发出欢呼声,麦克莱伦丝毫不觉得自己靠阴招取胜有什么可丢人的,还微笑着向一班的同学鞠躬谢幕。
“下一组,一班的乔治·爱德华·皮克特对战二班的查理·格林·库克。”
哦,是先叫的同桌,看来下一组就是自己了。瑞德这样想着,又向二班望了过去,他看到对面一个圆脸塌鼻子的小子紧紧攥着拳,一副紧张到不行的样子,就猜到这人很可能是自己接下来的对手了。
皮克特和库克的对战一班没再赢,不过二人也是打了好久,在最后角力的时候惜败。
“下一组,一班的瑞德·凯泽尔·巴特勒对战二班的大卫·布兰特·加西亚。”
瑞德走到中间,刚刚摆好一个标准的防御姿势,只见对面的加西亚大喝一声直冲了过来,瑞德忙闪身躲开,没料想加西亚因为冲的过快居然刹不住闸直接扑到了地上。
人群在短暂的安静后爆发出了剧烈的大笑声。
瑞德想起来了,那个烧掉十二橡树的北佬军官,就是那个曾经因为紧张在与他对战考核时扑到地上的加西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