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et it be
···|Side 花岛雪枝
两天后,黑川伊佐那出现在了我回家下车的车站前,双手落在裤兜里,大大方方地走过来。
“今天要去哪里?要先去采购吗?”
他的态度自然得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太过坦率,正因如此才令人感到这样别扭得不像他了。
我叹了口气,叫住他:
“伊佐那,你的耳朵怎么了?”
白色的纱布,以一看就不是出自专业人士之手的造型裹住了两只耳朵下半的部位。视线迅速搜查过他的全身,短袖开口下方的阴影和被他微微侧过去避开的脸颊部位也添上了陌生的伤痕。
他满不在乎地抬手捏了下耳骨边缘:“只是打了个耳洞啦,不用在意,要去游泳也没关系,我可以下水。”
我赶紧把他的手拽下来:“笨蛋,还想下什么水,你的伤口在渗血啊!”
“不要紧,这点小伤口过几天就好了。”
“什么叫这点小伤口……消毒过了吗?”
伊佐那含糊地嗯了声。我拉着他加快脚步,重新措辞问道:
“你用医用酒精消毒过吗?”
这次他没有说话,于是我强行把他带回了家里。
幸好在揭下纱布后,令我担忧的血肉模糊场景并没有发生,白色纱布外留下的暗褐色应该只是止血之前留下的痕迹。对此伊佐那得意洋洋翘起了嘴角,好似在炫耀他那不关心伤口的作风无可指摘。我没办法在他耳朵负伤的情况下用力敲他的头,无可奈何地瞪了他一眼。
他的笑容扩大了,紧接着慌慌张张地把表情收回去。
“……”
我装作没看到他的反应,翻找着壁橱深处的药箱,一边开口问:“为什么突然想起要打耳洞?”
“给自己买了一对耳环,戴不上就太可惜了……话说,你这些天到底烤了多少东西?!烤箱里住了幽灵吗?”
“啊…!”
我差点扑过去挡住餐桌上堆成小山的饼干盒,但伊佐那已经走到了餐桌前,随手打开了一只盒子。
尴尬地避开他的注视,我小声答道:“周末有空就一直在烤。”
几秒的沉默,伊佐那语气克制地说:“我在书里看到过,有些人会通过烘焙来发泄压力。”
除此之外没有多余的评论,然而我却仿佛听到了他未说出口的话。
(‘责备我吧、厌恶我吧,然后我就能从中解放’……)
和我一样。
我也同样期待着他能大声喊出讨厌我、不想见到我、拆穿我虚伪自我满足,这样一来就不必为刺伤彼此而痛苦。
但是……真一郎开解过我后,积攒的情绪就不全是因为他的缘故。
取出不常用的药箱之后,我来到茶几边屈膝坐下。
“之前,我妈来过。结果不知不觉就……”
犹豫着措辞。
直到咬碎饼干的沙沙声打断了我的踟蹰。
伊佐那的侧脸上看不出多余的表情。
第二块苏打饼干也飞快消失在他的嘴角,他舔掉指尖的碎屑,若无其事、又仿佛施恩一般:“什么?反正你一个人也吃不完吧?不用谢。”
“伊佐那,”
我故意冷下声音说。
“吃东西之前先去洗手。然后拿着你的饼干过来涂药。”
“咳、咳唔。”
看到他因我的话而呛了一下,我终于按捺不住脸上的笑意。
我对这孩子确实怀有身为年长一方的优越感,或许还曾不自觉地将其当作武器……所以也必须承担起相应的责任。
既然伊佐那还做不到主动开口,那么就由我来迈出第一步。事实上,他愿意做出这种类似低头的举动,已经出乎我的意料。
跪坐在茶几边的地毯上,我用棉签沾取酒精,先擦拭了外围的部位。幸好取下纱布后看到的并不是订书钉那种会让我晕倒的东西,虽然不知道他在哪里给自己打了两个窟窿,但看上去有买到材料正规的旋转式纯银耳钉。
保险起见,耳钉等下也需要消毒。
取来干净的棉签和纱布后,我凑近了看起来有些红肿的耳垂。
“接下来可能会有点痛……对不起。”
伊佐那一脸轻松地耸耸肩膀:“哈哈,这种程度算什么,你动手吧。”
“我想为之前的事正式道歉,我当时态度很差,还因为自己的问题迁怒了你。”
“突然说这……嗷!!”
在我一口气抽出刺穿耳垂的银钉时,正张口说话的伊佐那本能地发出痛呼。他随即绷紧脸颊,露出了咬牙切齿的模样。
“你故意的……绝对是故意的!”
“我只是想分散一下你的注意力,就知道会很痛嘛。”
“本来不痛的啊!”
他瞪圆了眼睛,身体微微发抖,然而还没忘记我手上的工作,无法转动脑袋。
用纱布擦去蹭到脸颊和脖颈的酒精后,我柔声安慰着他。
“没事了……已经完成一半了喔?吹吹痛痛飞~”
“你这……”
大抵顾及脆弱的耳垂还掌握在我手里,他怒视我咽下了其余的抱怨。
我转到另一只耳朵旁,开始重复着这套工序——我故意在取下耳钉之前停下了动作。
“所以我是想说,伊佐那不必因为感觉是好意,就认定自己必须接受……可以不原谅我,也不用勉强自己来见我。”
死抿着嘴唇等待迎接痛楚的伊佐那因过长的等待,将一双写满不爽的眼瞳转向我。
我直视着他的眼睛。
伊佐那默不作声地回应着我的目光,既没有催促,也没有反驳。
指尖以最轻的动作摘下耳钉消毒,我近距离观察了一下他的耳垂,除了红肿外没有发现生脓的迹象。
金属尖针重新穿入耳洞时,男孩的身板僵硬得犹如上刑。
等我收拾好了用具,准备起身整理时,他才终于有所行动。
从我的角度看去,他低垂着头,头顶柔软微翘的银发显得十分乖巧。伊佐那攥住了我的衣袖,没有松开。
于是,我小心地避免碰到双耳,将他的脑袋搂入怀中。
“烂好人。”
他以微弱的声音嘟囔道,呼出的气流轻轻吹过衣领。
(当真这么认为的话,前些天就不会逃走了。)
我在心里无声地反驳着。
“来做个约定吧,”相反,我如同默认般说道,“我总觉得伊佐那能轻易看穿我的内心,不知道该怎样面对,但相对的,也会感到痛苦……所以,如果你也有类似的感受,我们就向对方保证,就算还无法从容不迫地分享心情,至少都不要再一被窥见内心就逃跑……如何?”
被人舍弃也舍弃自己,被人伤害也伤害他人,自卑又自负,傲慢又胆小……我在伊佐那身上看见了这样的自己。
一直以来,我都没有改变的勇气,得过且过并不觉得如此有什么不好,直到发觉一旦藏身的外壳被触动,自己就会将尖锐与阴暗对准重要的人——继续逃避下去,必定有一天我将一无所有。
即便如此我也无法坚定地说出要改变,只能恳求伊佐那愿意分给我一点鼓励。
仿佛过了许久。
胸口传来几乎比空气质量更轻的鼻音回应。
手终于落在他的背上。
“我真的很喜欢伊佐那哟。”
“……我讨厌你。”
“我要哭了。”
“好假。”
“呜呜。”
“……”
“呜呜呜。”
伊佐那一脸受不了地推开我,双颊微微发红。我忍不住确认他的耳洞有没有被碰到出血,但他自己看上去对尚未愈合的伤口毫不在意。
余光观察着我的表情。
伊佐那问道:“你知道‘天竺’的典故吗?”
“《西游记》?”
“嗯,”得到肯定回复,他似乎有些高兴起来,“我创立了一个名叫天竺的王国!我是唐僧,你来当——这个……”
“太宗皇帝如何?”
我自认为善解人意地接上了他卡壳的地方。
“哈?皇帝根本不能算天竺了吧?”
“可我毕竟是女孩子嘛……被当作猪八戒或者沙僧的话我会一辈子就这样毁了。白龙马又是坐骑,如来观音之类的辈分又变得很老,剩下的全是反派……”
依稀记得小时候万作爷爷带我们看了电视剧《三国演义》后,真一郎兴致勃勃地拉着武臣和我桃园三结义的时候,被迫成为张飞的我有种就算升上国中自己也没资格穿上水手服的感觉。
该说真不愧是兄弟吗……
伊佐那嘴角直抽:“虽说确实根本没有战斗力,但你真的完全没考虑孙悟空耶。”
“应该已经有一位孙悟空了吧?如果没有孙悟空,只有唐僧的话根本不能算是‘天竺’。”
“哼,”他扭过头否决了我的角色方案,“反正就是不行,天竺的国王是我,才不要别的什么皇帝。你、好、麻、烦——”
他困扰地反复审视着我。
我继续提出建议:“那么,我们来结拜吧。”
“你就这么想让我叫你‘姐姐’吗?”
“‘亲分’我也可以接受……”
“你擅自接受个什么啊绝对不行!”他终于半恼地吐槽出声,“就这样决定了,我们结拜,从今往后我是国王,你就是笨蛋!”
“那就请多指教了,亲爱的弟弟。”
我开心地摸了摸他的脑袋。
“不许那么叫我——”
“事不宜迟我们这就来喝结拜酒吧弟弟,我去榨橙汁你等一下哦。”
···|Side 黑川伊佐那
耳洞。
从耳垂到相连的脖子的部位,整块皮肤到下方的血肉都疼得厉害,像有团火焰在烧。
随后,那种疼痛继续向下延伸,直到填满了胸口的位置。
被人拥抱原来会如此痛苦……我揣度着她的用意。
比起拥抱我更习惯于疼痛,所以用痛觉的刺激促使我对她的话语敞开心扉。
受伤会让笨蛋心软,所以故意挑在这天上午穿了耳洞,胡乱包扎一下就出现在她面前。
对自己表达情感的方式缺少自信,我们不约而同地采取了这样狡猾的方式,只能说半斤八两。
我捧着据说能帮助耳洞恢复的橙汁,故意发出声音咀嚼着饼干。
这种感觉真是太奇怪了。我忍不住心想。
这家伙根本不是「姐姐」,她有真正的兄妹,不可能只属于我一个人。然而我却在做这样的事——故意撒下饼干屑,故意翘起椅子腿制造噪音,故意在她找到话题时带刺地回应,故意打落她想触碰我的手指……我在重复和刚遇到真一郎时一样的行为。我想试探出这个人究竟能容忍我到何种程度。
只要她有半分的退怯,我就会从「期待」所制造的不安中解放。
“她只是利用我填补弟弟不在身边的空白而已。”星期六,我大声说出结论。
听了我的话,真一郎叼着烟蒂没有松口,低头吭哧哧地笑了起来。
“你会在意春千夜的存在,果然其实还是相当喜欢雪枝的吧?”
“我讨厌那家伙!看到她就生气!反正她也早就对我的态度不爽了吧,要不是大哥的话,要不是因为大哥,我绝对不会多跟她说一句!”
喊完我就后悔了,因为想起了真一郎和花岛雪枝是童年好友,而且还相当在意她。就算真一郎是我哥哥,听了这些话也不会开心。
“空白也不全是坏事,伊佐那。人心中永远都有空虚存在,所以我们才会彼此需要啊。既然只要靠近就能把心填满,为什么你会这样害怕?”
真一郎的声音比以往听起来更加温柔,我却莫名地不敢直视他的眼睛。
是我先说了过分的话。
当我结结巴巴地讲完,真一郎却没有责骂我。相反,他开口时似乎对我更加充满耐心。
人类只要活着就会伤害他人,但有时候我们伤害彼此并不是为了让对方感到痛苦。伤害也能成为互相理解的契机——
“我不相信。”我紧紧盯着自己的脚尖,“那家伙只是陌生人而已,我不相信无缘无故的好意。”
“必须得有血缘关系才行吗?”
他轻轻唤了我的名字。那语气很异常。我下意识抬起头,然而真一郎夹着烟长长呼出一口气,我就这样丧失了对视的时机。
……对了。我随即想起,我和真一郎也只有一半的血液相似这回事。我刚刚的话一定刺伤了他。
“能和大哥流着一样的血……我很幸福。”
我惴惴不安地补救道。
真一郎叹息着,把温暖的大手放在了我的头顶。
“不是只有大哥关心你哦,对你怀有善意的人除我之外还会有很多。”
我明白的。
大哥希望我能敞开心扉,结交能彼此深入内心的好友,希望我能坦然接受他人对我的好,并且回以温暖与好意,或许,还希望我能成为和他一样的人。
但是只有大哥找到了我,陪我玩耍,教我道理,只要约好了来看望我,哪怕赶上暴雨也从未失约过,在我的生命里像是童话一样的存在。我憧憬着那样的大哥,但也清醒地有着自觉。我不可能比得上他,更不可能成得了他。
“……嗯。”
我仍然露出了开心的表情,点点头。
“伊佐那就是伊佐那,”真一郎“呵呵呵”地笑着,继续摸着我的头,“而且,你和春千夜一点也不像,所以不用多想……唔,可能除了睫毛都很长这一点。”
凑过来仔细端详我的真一郎发出了夸张的赞叹声。但我的长相和大哥一点也不相似,就算被夸了也不觉得高兴。
“男生的睫毛有什么可称赞的,这也太恶……太肉麻了!”
“你是想说恶心吗?你是想说恶心吧!伊佐那的叛逆期到了吗?!”
(别把什么都推到叛逆期上啊!)
“真一郎!肉~~~麻~!”
我推了他一把,笑着跑了出去。
虽然被围殴到重伤卧床了一段时日,但我其实也不是没有收获。身体记住受伤的感觉后,我发现自己的动作更加灵敏了。还有游泳也是。如果能坚持练习,力量肯定会有长进。但一想到游泳,就会想起那家伙的事。我撇嘴把思绪从脑海中抹去,转身投入到与大哥的追逐打闹中。
晚上,来到约好的拉面店时,真一郎正在盯着拇指发呆,甚至被我的出现吓了一跳。他那魂不守舍的样子令我忍不住怀疑莫非下午他去找雪枝还发生了什么吗。大哥的样子太怪了,所以我才忍不住担心起来。
“雪枝她妈妈——”
在我的催促下,他终于说出了看到花岛雪枝的妈妈这回事。
然而,我越是听下去,越觉得真一郎视角下的花岛雪枝,和我所认识的那个人似乎区别很大。
或者说,是他的主观意识加重了这种区别感。他的担心太多了。
那家伙绝不是因为深爱妈妈才寂寞,而是深恨被舍弃,从而变得无法对任何人分享真实的自己……就像我一样。
“既然大哥这么不放心,那我会继续跟着她的。”我偷偷瞄着真一郎侧脸的神色,用声音加重决心说道,“我去道歉,直到她原谅我为止。”
“不要「为了我」就去勉强自己,不情愿的话你这样做了我也不会高兴。伊佐那,你真正的想法呢?”
真一郎放下筷子,掏出烟盒,余光扫到拉面店墙壁上的禁烟标志,叹了口气放回口袋。他漆黑的双眼严肃地盯着我,像要一直看入我内心深处的阴翳,直到我率先移开眼睛。
我无法回答。我不擅长应付这种状态的真一郎,因为我将在他视线的压力之下被迫吐出说出一个自身无法面对的答案。
“这样啊,”
但很快,真一郎仿佛已经听到了某处传来的回应,他闭眼微微笑了起来。
“……既然如此,那就去吧。我很高兴哦,伊佐那,你是个内心温柔的孩子……没关系的,你可以更加相信自己。”
“……”
不、绝不是。
我是为了大哥才这样做的。我是因为大哥太担心她,才继续出现在花岛雪枝身边的。
我只是很擅长装作在意而已。
不知不觉我已经吃完了一整盒饼干。
推开见底的水杯,我看到她又重新打开了药箱,手边摆着几个空瓶。
不等我走到近前,她侧身回过头,担忧的目光:“这一周每天都要用棉签擦拭耳洞周围消毒,还有要转动耳钉不然会堵死,伤口不能沾水,睡觉也要仰卧,如果发炎了记得吃消炎药……”
她意外地了解得挺多的,可能因为是高中生本身也考虑过打耳洞吧。我等到她絮絮叨叨叮嘱完一堆,才慢悠悠地反问:
“这么担心的话,你来帮我涂药就好了。‘姐姐’不该照顾伤口未愈的‘弟弟’吗?”
“那就拜托真一郎再给院长老师打个电话……我可以帮你洗头发。”
我的攻击被叠加新的弹药后,反射命中了我自己。
“不要,不对,也可以,”灵光一闪,我改口道,“告诉我你妈妈那天和你说了什么吧。”
“唔?”
浅浅的、初芽色的绿眸染上几分好奇,然而她只是好奇我为什么提出这个问题而已。
花岛雪枝动作流畅收拾着桌面,爽快地回答了我:
“好像是我外公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