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顺着重力陡然下坠的体验让身体悬在外面数分钟的大岛本能想要发出尖叫,然而飘入口鼻的冰凉雨水却像是掐断了她的声音,她震惊地看向上方的场景,紧握着自己的手的人竟仍未放弃,义无反顾地跟着她一道跳了下来。
雨水绵密如细针,寒风料峭如冰刀,无孔不入的黑暗在她的身上反复切割。
漆黑的夜幕与倾盆大雨之间,急速下坠的飘摇金发与绿裙仿佛自天际倒立绽放的迎春,清香的花瓣触手可及。
大岛下意识伸出了另一只手,茫然地渴望触碰。
然后,触碰到了——
京子顺着方才紧握的大岛的手臂,将人往自己怀里猛地一拉,一摁,她咬牙转动身体,主动移动到下方,双臂死死地环住了对方。
齐齐下坠的身体接触让大岛顿时泪如泉涌。
不再是让她害怕的触摸,不再是让她恶心的拥抱。
是温和的,温暖的,柔软的,善意的,关切的怀抱。
她好像突然明白了京子方才所说的,如果没有想清楚,死前最后的一刻一定会后悔到底是什么意思。
她后悔了。
她不想让这个女人死掉。
她还没有握住女人那时伸来的手。
她还有好多谢谢和对不起没有跟人说。
……她根本就不想死。
京子紧闭双眼,呼吸急促,抱紧埋在自己怀中的脑袋。
明明你也很害怕。
可你为什么敢做出这种事?
你不会死不瞑目吗?
大岛无力地倒在她的怀中,脸上交织在一起的眼泪雨水和鼻涕紧贴在身下急速跳动的心脏。
她不希望故事最后落得这种结局。
无论是谁都好。
救救我们吧。
平台近在咫尺,大概一秒不到就会死亡。
——“砰”的一声,在遥远的空中发出爆响。
预想中的疼痛却未有到来。
下坠的失重陡然消失,身体前后两端似乎终于有了稳定的支撑和重心,寒风夜雨阒然被莫名的温热所吞没。感受到外界变化的大岛生怕睁开眼看到的是地狱般的猩红场景,她握紧京子湿透了的衣料,嚎哭了起来。
然而。
抱着她的人还有正常的呼吸和心跳。
还能语调含笑地安抚,一下下摸着她的头。
“已经没事了哦。”
“笹……川?”
大岛身体剧烈一抖,她愣怔地想要抬起脑袋,身体却像被提了起来,四周再度急剧发生变化。灌入的狂风打断了她的动作和发言,早有预料般的京子掩住了她的脑袋,她茫然地借助没有阻挡的视野缝隙,看到底下的玻璃平台正飞快远去。
过分离奇的画面让她甚至分不清到底是玻璃平台在逃向地底,还是加诸于她们身上的奇迹,帮助她们超越地球的重力。
伴随着数声极具暴力的金属变形声,头上的光线愈来愈明亮,她听见数道清晰的倒吸一口气,听见对她和京子的惊呼,那些都是几分钟前才在耳边响起过的警官,小孩和女人们的声音。
皮鞋落地,挡在她脑袋上的手放了下来,大岛极其缓慢地眨了眨眼,重新抬起头。真正字面意义上的大起大落无外乎如此,一度以为没有可能再回来的阳台平台竟然此刻就在身下。
“跳楼机除了突然下来,还会突然上去的。”
京子再度扬起最适合她的明媚微笑,语调轻快地说。
“………………”
眼泪还在不断滑落,大岛跟她对视数秒后,忍不住扬高嘴角的弧度,嘴巴发出不成样的破碎哭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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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和膝正要撑着地面,身体不慎陡然歪斜,赶上前来帮忙,此刻距离她最近的明坂意识到自己需要敞开双臂接住,奈何最近长期酗酒,身体实际虚得很,还是皆川和小野两人的搀扶才没让她们俩一起摔倒。
“还能站起来吗?”
救了她们的棕发男人此刻继续保持虚虚半跪的姿势,温声关切。
“……脚有些软。”被皆川小野左右架起来的大岛感受了一下身体,她试着活动双腿,果不其然膝盖又是一弯。
“那就先找个地方坐着休息一会儿吧。”
对京子而言分外熟悉的青年男声从屋内传出,她惊喜地望了过去,同步和纲吉赶到现场的蓝波此刻正站在灰原旁边,他一如既往保持着闭着一只眼的闲散姿态,笑着跟京子比了个问候的手势。
“见到你没事真是让人开心,京子姐。”
“蓝波!”她欣喜打招呼,看向平安无事的灰原,她松了口气,“是你救到了她吗?”
“唔……算是帮了点小忙。”蓝波对自己的贡献轻描淡写地盖过,他回头扫了眼混乱的室内,打算提把椅子给根本站不稳的大岛坐的时候,像是终于意识到还有警察在内,他扭头看向一色,“差点忘了,警官先生,可以让这个小姐坐椅子上吗?”
“坐地上就行了。之后如果还是没回复力气,就麻烦警察们把我扛出去了。”
大岛向搀扶自己的几人表达谢意,靠着墙壁坐下,接过皆川给的湿纸巾,擦了擦被雨水完全打湿的脸,结果这么一座,刻意涂成正常肤色的妆面几乎被糊成了一团,见手中跟调色盘一样脏兮兮的湿纸巾,她和皆川对视一眼,齐齐笑出了声。
放下大岛,小野快步走向自己那一度命悬一线的倒霉同事旁边,对视中看出了京子眼中的安抚和歉意,转而望向纲吉,同他送上感激而信赖的笑。
“幸亏你支撑了这么久,也幸亏沢田硬是抓住时机接到了你们……吓得我都要减寿了,最后没事真是万幸,”小野长叹一声,拿纸擦了擦京子面上的雨水,“好好休息。”
京子目光温和,她点点头,接过小野给的一包纸巾:“对了,芽小姐的手臂可能还要麻烦你帮忙看看,刚刚好像不太对劲。”
“没问题。”
小野回头,跪坐在接受一色递来遮盖湿漉漉上身毛巾的大岛对面,专业地检查起了她的手臂情况。
当然,这种检查总要捏捏肌肉,肾上激素结束过后的发酸发痛都免不了。
纲吉抱着京子走入房间,他环顾一圈,没找到适合坐的地方,便继续保持着这个姿势。
“小纲,我下来吧。”京子有些不好意思。
“别在意。”顶着微笑的表情,不容分说拒绝了她的提议,“我想你现在应该跟那位小姐一样站不稳了。”
考虑到京子可能已经脱力是一方面,纲吉自己此刻也根本不敢松开怀里的人,他愿意用生命为代价也要保护的女孩差点在他没有保护到的地方出事,表面情绪稳定,实际上纲吉现在身体和精神还处于高度紧绷的状态。
这些年彭格列对家族女眷和孩童们的保护一直在暗中进行,还是这次他回并盛了才临时取消。从里包恩手下出师后,他变得尤为擅长感察外界的注视,寻常的保护还不如他自己动手,他万万没想到,京子才一离开并盛,就遭遇如此意外。
京子茫然了一下,她面露担忧,环住他的肩颈,拍了拍他的背:“抱歉。”
纲吉沉默地摇摇头,眼神复杂,犹豫了一下后,垂下头:“……不用跟我道歉的。”
抚摸对方还有着些许凉意的脸颊,京子温声安慰:“要好好谢谢小纲你及时接住了我们呢。”
他抿了抿唇,没有回答,将怀里的人抱得更紧,等蓝波拿着警察从京子房间取来的浴巾,展开后搭在京子头上又问。
“有没有什么地方受伤?”
京子低头给自己简单做起检查,她的手掌红白相间,这是悬提大活人太久留下的短暂痕迹,她感受着骨骼,捏捏手臂,身体反射性缩了缩。
“很痛吗?”纲吉皱起眉,焦急问。
“应该只是肌肉拉伤。”京子指了指部位。
“里面的衣服有没有袖子?”他不动声色地瞥了眼屋内的几人,蓝波心有灵犀地走上前来半挡住。
京子飞快点了下头,“是件厚衣服。”
纲吉微微闭眼,主动把怀里的京子拢起来了一些,移动了下手的位置,已能灵活操纵的火焰无声钻入进她的衣物内侧,飞快凝结成附在外套内壁的薄冰。
“一会儿再用冰袋,暂时先这么处理。有任何不适都跟我说。”眼瞳的金红色飞快褪去,他低声道。
“嗯。”京子笑了笑。
“京子姐你之前还遭遇了什么别的没?有没有其他伤口?”蓝波打量了下京子,担忧又问。
“之前就是听少年侦探团和警察先生一起破案。”
她望向同样被关切的伙伴拥簇,同样披着保温浴巾的灰原,不由得加深嘴角的笑容。
目光紧跟着又落在方才还得意洋洋,此刻一片凄惨,面部被鲜血覆盖,被铐住后昏迷在地的坂下,根据京子从医的经验,她可以肯定对方上身有些扭曲的姿势是由于双臂骨折的缘故。
“他这是怎么弄的?”
“啊啊,刚刚阿纲哥不是去救你们俩了吗?我就先赶上来,见他即将对小女孩开枪,抢先掰动他的手腕,对着楼上的阳台开了一发,把小女孩捞走,在警察叫停前趁机多踹了几脚。”蓝波顺势详细讲述了一下自己的经历,斜瞥了一眼被警察架走的坂下,双手插入兜中,站姿很是闲散,“拿枪对准儿童也太可恶了,我看大家好像也觉得我揍得挺出气的,应该我没揍错人。”
“大哥哥没揍错,那就是个大混蛋哦。”少年侦探团的几人走上前来,为首的光彦面上仍捎着怒气,“伤害灰原,刻意针对笹川姐姐,说要杀了她,是个制作过可疑药物的超可恶犯罪分子,一定还有很多人都被他们害了。”
“啊?”蓝波睁开一双翠绿的双眸,里头写满了匪夷所思,他弯腰询问,“针对?制药?可疑药物?等等等等,我们来之前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纲吉眯了眯眼。
高木正在通知底下的警察上来协助处理,一色走到他们身旁,语调温和的提议:“感谢你们的协助,不介意的话,请跟我们一起去警局做笔录吧。”
他的目光在众人身上挨个扫过,落到纲吉面庞时一愣。
“可以。”纲吉有意显出几分意外之色,他顿了顿,“请问我能申请旁听吗?我想了解事情的始末。”
“这个没问题,做笔录的时候也需要大家相互补充……”一色挠挠脸颊,“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他习惯将自己想到的事说出口。
“真巧,我也有这种想法,警官你很像我小时候的朋友。”他打趣道,“一个名字很像渡渡鸟的人。”
“诶?!你……你难道真的是阿纲?”得到对方点头的示意,一色扬起眉,惊喜地说,“好久不见!搬家后就没怎么联系了呢。”
“真是意外,没想到这么多年后我们在这种地方见面了,都都丸。”纲吉唇角含笑。
“啊……也,也是呢。”一色看了看他怀里好奇的京子,又回头望向混乱的室内,只见捂着脑袋走过来的鸭夫和身旁的小学生们正投来疑惑的目光,似乎是在询问二人关系,他主动介绍,“这是我的幼稚园和小学同学,沢田纲吉,我跟奶奶搬家去外地后联系就不怎么多了。小时候我们都因为性格胆小,总是被欺负。”
草草寒暄了一下,做好安排的高木看了看屋内的人点数。
“你们车上能坐几人?我们开来的警车有限。”他询问纲吉。
蓝波回答道:“可以再坐俩个。不开罚单的话应该能可以帮忙多塞几人。”
“哈哈……”两个警察尴尬地笑了笑,不是交警也不能公然放任超载在自己面前发生。
蓝波推了推刘海,扭头扬声问:“小野小姐,要跟我们一起去警察局吗?”
“不了,我跟这个小丫头坐一起,你们照看好笹川。”
“知道了。”蓝波懒洋洋的应答,他多看了眼大岛,妆容虽然毁得七七八八,憔悴的面庞显露在众人面前,不过脸上此刻却表现出符合年龄的青春气质,精神状况显然在又哭又笑还有些碱中毒后好了很多。
“那就我和一色刑警坐你们的车。”脸色依旧不是很好的鸭夫提议道。
“啊,论?你好些了?”
“差不多吧……幸亏没酿成大祸。”鸭夫叹息一声,烦躁的抓了抓乱糟糟的头发。
“你的这位朋友生病了吗?”纲吉面朝一色。
“呃……有些原因,不过这么理解也行。”一色面露苦意,点点头。
“生病了也要工作,真辛苦啊大人的世界。”蓝波同情地多打量了几眼鸭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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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近期服用药物,大岛被小野判断出现了钙质流失明显的情况,方才的拉扯里除了拉伤,还有些了腕骨错位的迹象,她的那副手铐此刻一半是悬在了警车后座顶棚拉手上,受伤了的那只现在被毛巾包的严严实实。坐在她旁边的是小野皆川,明坂重新带回帽子口罩眼镜,保持着力图低调却显得更加可疑的打扮坐在副驾驶上。
“刚刚那俩人是谁?笹川的亲戚?”大岛好奇地打量紧跟在后方的轿车。且不说里头坐着自己感激的对象,光是轿车本身的美丽和价钱就足够让她多看几眼了。
“可以这么说,救了你的男人就是之前聊到的沢田,跟笹川关系好得很,我们科室最近都在猜两人什么时候能顺利交往。旁边那个外国小哥是沢田的弟弟蓝波,现在还在我们那儿读书,平日里偶尔会被沢田叫来帮忙送午饭,挺会说话的。”小野闷笑一声,“我们那儿的护士都被这高中生迷的神魂颠倒。”
“才高中生吗?看起来好成熟……”皆川小声感叹。
“刚刚我们掉下去的时候都发生了什么?”拐弯途中后车消失,大岛扭回头又问。
“啊……那个时候当时我们吓得要死,毕竟笹川那模样说不准是滑下去还是跳下去,总之大家都在喊你们的名字。”回忆当时场面,几人仍然心有余悸,“笹川才一跳,一色警官的那个助理鸭夫突然说什么‘加害无辜的人士的败类不配活着’,命令坂下跳下去,他好像还真的魔怔了一般要这么去做。这时蓝波突然从下头跳到了阳台上,将人推回来,抓着他的手腕,让坂下不得不把对准那个小女孩的一发朝天花板开了。”
掉下去的时候,听到的是枪声啊。大岛恍然大悟。
“蓝波抢走那个小女孩,一拳揍坂下脸上,超级帅气地把人打进了房间内。大家都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呢,他就狠狠踹了坂下好几脚,高木警官和一色警官叫停了才结束。”
兼带动作的有力讲述听得大岛津津有味。
“你们那边呢?那位沢田先生是早就在下面准备好接住你们了吗?”明坂扭头看向后排的大岛。
“不知道,当时掉的时候,笹川抱住了我,挡在了我身下,突然我们俩就没往下掉了,我还以为死了,结果笹川没事人一样安慰人,大概就是那时沢田接到了我们。他抱着我们往上跳,具体到底怎么样我没看到,我上来时什么姿势你们也注意到了。”
在上车前,几人注意到了对方驾驶来的车辆在地上留下了深深的车辙,以及事发的楼层外侧被踩变形了的水管。
“他们俩都是突然蹦到阳台上,究竟是怎么做到的。”皆川询问驾驶车辆的高木,“你们警察能做到吗?”
“不不不,我们警察虽然有类似的体能训练,不过高度不高,还有绳子和地方可以攀爬,但纯靠水管,还要双手负重两位女士跳几十米这种做不到的啊。”汗颜的高木连连否认。
明坂心不在焉地支着脸颊听他们各种猜测沢田是否经历过过人的训练,沿着小野的说辞回想起在那之后的场面。
黑卷发的小鬼揍人是很利落,毕竟警察也就是迟钝了几秒连忙拉开人,免得出人命。她惊慌地抱住手臂往旁边推开,在她看来使用暴力的蓝波也同样可怕。小野那时急于扒开蹲在地上大口喘气的鸭夫,焦急朝阳台跑去。她听见屋外金属变形的嘎吱声飞速靠近,心里掀起浓郁的不安,越过小野的背影看向阳台。
只见接住坠楼两女的棕发男人,正像屋内神秘的卷发青年那般,倏地从下方跳至位于九楼阳台的护栏上。
寒风吹得他的浅色风衣猎猎作响,漆黑夜雨的背景下衬得他面上的金红瞳孔尤为夺目,然而和温暖的颜色相反,男人扫视屋内,隐含怒意的目光分外冰冷。
——哼哼哼……生气了呢。
环抱微微颤抖的双臂,明坂用力闭了闭眼。
这不仅是本能畏惧于他那时落在自己身上的注目。
……那时,为什么自己脑内会突然响起一道从未听过的男声低笑的感慨呢。
她没由地联想起自己十二年前因车祸,也因她畏惧而不得不早逝的女儿。女儿自幼心思敏感,或者说体质独特,总能察觉到某些感知不到的东西,做出诡异的动作或是说出奇怪的发言。
“妈妈……我好害怕。”小小的孩子牵着她的手,怯怯地说。
“怕什么?”她失笑询问。
“我很害怕爸爸……爸爸他……身上黑黑的。”
她看向正在客厅的丈夫,有些纳闷,白衬衫浅色裤子,哪里都跟黑色无缘。或许是孩子认错了字,又或者是从出生起就对父亲的天然疏离所致,她笑着打算纠正时,表现出和名字截然相反状态的女儿抖得更厉害了。
“说不定,你会被黑黑的东西弄得红红的……”
女儿双眼里盛着泪水,幼稚的叠词发言不明所以,她又一次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这让她这个做妈妈的不免心烦意乱,女儿遗传了她的出挑相貌,平日里乖巧可爱,可总爱说点匪夷所思的话,她一直以为这是女儿讨好大人,吸引注目的幼稚手段,于是用着大明星完美的说谎笑容,告诉女儿自己还有事,转头让保姆把她抱一边去,省的被情绪困扰。
数日后,她遭遇家庭暴力,手臂被碗划破,她茫然地扶着墙稳住身体,只见被保姆抱着的女儿再度眼含泪光,露出了含着惊吓和悲戚的神色。
“红红的……妈妈你变得红红的了……”
她攥着保姆的袖子,哽咽道。
哑然注视仿佛早就看穿自己丈夫真面目的女儿,她的心头燃起了剧烈害怕和愤怒的火焰。伪装数年畸形本性的丈夫,异常到难以理解的女儿,这个家的搭建根本就是个错误。
她不愿意面对这样不属于现实和常理的孩子,她的前夫也是如此思考这个从不跟自己亲近的女性子嗣,二人谁都不想要她,法院最后把女儿判给了自己扶养。
小学一年级的孩子背着不符合小孩审美的大背包,手里抱着毛绒玩偶,笨拙的跟在她身后抵达新家,她站在玄关没有进去,扬起优秀女演员的笑容,声称自己还有很多工作,以后会有保姆照看她,小凪也要自己早些学会自立变得更出色。
女儿定定地注视她,慢慢露出一抹相似的笑,不过孩子毕竟年幼,努力伪装也能让人察觉不对。
女儿知道母亲无意跟她一起生活,装作不知情,而母亲也看出了女儿的了然,装作未有察觉。就这样,她甩下其实一点也不呆的孩子,匆忙从她那充满无限可能的人生里脱离出去。别人夸赞她专注于演艺事业,她却知晓除了自己对职业的喜爱,还有逃避渐渐变得安静的紫色身影的缘故。
长年累月下,她愈来愈陌生自己唯一的亲生女儿,她喜欢什么,她讨厌什么,她在想什么,自己统统不清楚,她没法不害怕那双纯净的眼眸,轻盈的步伐和细柔的音调,哪怕是看到她的背影都会感到无言的压力,那孩子好像看到了什么,看穿了什么,她根本不敢去问。以至于得知女儿为了救猫而重伤到丧失脏器时,自己连挽救她的想法都没有。
“原来如此,一个软弱到残忍的母亲啊……哼哼哼,那么,你放弃的这个宝物,以后就是我的手与足了。”
她猛地从睡梦中惊醒,工作车上谁也没有,外头拍摄夜景的年轻演员们正不断NG。之后的日子里,她接连倒霉,找了个借口重新去了女儿的坟前祭拜,又花了一大笔钱请了高僧诵经,经纪人以为她还沉浸在女儿失去的悲伤中没有走出,同情安慰。她给自己灌着酒精,心想这个真相再简单不过了,她成倍的畏惧梦里容貌莫名的男人的猩红注视,誓言般的发言。
她觉得那些话不是假的。
做了这些事后,好像也没立刻起效,不过不幸最后还是渐渐淡去了,她以为女儿的遗恨终于平复了下来。
时光荏苒,当年的恐惧在十多年的岁月里几乎算得上转瞬即逝,只是偶尔回想,又会感到头皮发麻,忍不住回头打量四周。也就在这种时候,她会回忆一下自己早死的女儿,思考她是不是被梦里的可怖男人带去了全新的世界。如果那个男人是魔鬼,那女儿是跟着去了地狱吗?如果他是生死的使者,那女儿会变成使者的躯壳吗?
请您不要这样残忍。
请让凪能够收获应有的安宁,在轮回后的人生里享受幸福的人生吧。
会有更好的人爱她,保护她,不再有我这样的人当她的妈妈。
这种从不开口的祝福或许是一点良心发现,一点身为人母的羞耻和自责,不过也点到即止了,她并不是那么好的人,下一句往往接下她心头永远挥之不去的女儿并非正常人的遗憾。在女儿离世后,她一直没有再生育,尽管年龄还可以赶上末班车。
而今晚,陡然在脑内回荡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怪异低笑和男声感概,像是要再度扰乱她人生的鸣枪。
坐在警车上,明坂竭力隐藏芜杂的心绪,双腿紧绷,双手合十。她不知道做些什么好,这些仿佛精神病症状的事可以谁给谁听,借着前视镜看了看后座女孩们,性格软弱容易哭泣的皆川,怀着疏离感而人生不幸的大岛,明明先前一点也不觉得相似,却在这种时候一下子能找到清晰可见的共性。
她闭了闭眼,不知道第几次品尝这份悲哀的发现。如果不去看手机相册里最底部的照片,她已经无法正常回忆起女儿的容颜和声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