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5
这话也许竟是认真的。
希尔在接下来的几个小时里发现这个事实——没有愤怒,没有责怪,甚至没有趁机要胁,红发海贼团以一种极为平静的态度接受了他们副船长出门喝个酒就挂彩回家了的事实,第二天仍然该上山的上山该下水的下水,无非船上留守的多了个养伤中的副船长,气氛和平得足以让海军总部日夜加印通缉令的工作人员集体痛哭流涕。
反而是汉考斯似乎分外过意不去,一大早候在诊所门前,前前后后帮忙打了半天下手,末了才在午休时分期期艾艾地请她再去海盗船看看伤势。
希尔当时手里还握着等待消毒的抹布,镇子人口不多,时不时跌打损伤却也总有几个,每每开诊后收拾诊室都要折腾一番,此刻有人勤手勤脚地帮忙打扫,倒也帮她空出了格外的半个多小时,于是她停下烧水的脚步,思考了半秒。
昨天晚上他们过得手忙脚乱,清洗,消毒,包扎,再把贝克曼送回船上,汉考斯并非像她四处奔波,自小是在镇子上长大,过得不说风平浪静,至少也还算安稳,要他在酒馆里和海贼勾肩搭背是一回事,独自一人上海贼船和船长认错是另一回事,哪怕香克斯本人脾气尚可,10亿赏金也足以让他手脚发软,勉勉强强沟通完,下船时就差点被舷梯绊倒,还是全程当个旁证的希尔伸手一扶,才免于当晚第二场血案的发生。
如此情态下自然不是打听情报的好时机,即使强行逼问,也很可能因为汉考斯的神思不属而遗漏信息,机会只有一次,所以必须一击即中。抹布在手里转两个圈,希尔轻巧地将它扔进水里。
“可以。”她如此答道。
这就是他们出现在海盗船旁的原因。
比起上次船长相邀,这回的海盗船高高在上地收起了链接巷口的舷梯,将十几米的高度差体现得淋漓尽致,扑面而来的压迫感让他们在几米外就放慢步伐,但不及瞭望台上守船的船员的敏锐,扎着兔耳朵一样发环的女孩在上面用力挥手,眼睛上还包着纱布和墨镜。
“希尔医生!”
真是过分的天赋。
即便是希尔也不由感叹,作为医生对人类这一物种的极限还是多少有所把握,但乌塔的对声音的理解似乎是另一个范畴的东西,她在瞭望台上呼喊,声音不算高亢,却偏巧让船只附近的人听得一清二楚,没有几秒,船舱中钻出个高个子的男人,嘴上叼着烟,右臂上包扎着绷带。
六目相对,男人似乎有点意外:“找头儿的话,他去山里了,”贝克曼说。
希尔用余光瞥了眼旁边拘谨的汉考斯,他似乎仍对这艘庞然大物有些胆怯,只好自己替人喊话:“我们来找你。”
“找我?”
喊话太费劲,她索性直接指指自己的右上臂示意,甲板上方的男人露出些许恍然,思索片刻,他以左手撑住船壁边缘,翻身而下。
没有放下舷梯。
有意无意,她忍不住要想起昨晚的对话,关于海贼的船和它在船员心目中的意义,过于虚无缥缈而难以捕捉的概念,但昨晚确实是香克斯的首肯才让汉考斯得以踏足海贼的船,像是一种心照不宣的坚持,在肆无忌惮的海贼面前显得那么轻薄易碎,可确实是有人被它束缚住了,在她眼前,就在现在。
一股莫名的焦躁感从心底而起,她不顾还在试图表达关心的汉考斯,伸手直接扯过贝克曼的右臂,没遭到任何抵抗。黑发的男人仅仅瞥了她一眼,就放松了下意识紧绷一秒的肌肉,十几个小时前她裹上去的绷带结完好如初,让她拆得极为顺畅。
皮肉,血管,组织液,回归专业领域让她定下心神,端详几秒:“恢复的很好,”她道,“这个速度下去也就是两三天的事。”
也许是早就心里有数,贝克曼对此并无异议,等到希尔迅速地将绷带绕回去,才不紧不慢地出声:“既然来了顺便看看乌塔?她吵着想拆纱布。”
打结的手指就此不由得一顿。
看看乌塔?怎么看,她双眼不能直视强光,是把她抱下来用外套罩着还是让医生上船进船舱?急促的心跳声击打着神经,无可救药的念头,事到如今她竟还隐隐希望有人待她报以纯粹的好意,希尔抬眼,贝克曼的身高确实高出她许多,凑得近了就有止不住的震慑感,让人不敢轻忽他说出的任何一句话,迟缓的手指将绳结打完,他放下举了半天的胳膊,活动一下手腕,仍然是云淡风轻的神色,从眉梢眼角流出些询问,似乎只要她点头,就能得到没有片刻犹豫的答案。
但她忽然有些不敢得知所谓的答案。
“……算了。”
避开视线,她将语气维持在平稳的范围内:“还不到复查的时候,何况你们船上还有几个要换药的,不如晚上一起诊了,省得麻烦。”
说出口都觉得荒谬,掀开眼罩再绑回去前后也就半分钟,从她开始行医还未偿用过这么不入流的借口,但很多时候借口无需有多高妙,只要谈话的另一方情愿配合,贝克曼不置可否一动脑袋,干脆地道:“这样。”
倒是一旁的汉考斯犹犹豫豫地出声:“香克斯船长他们……今天也出门搜查了吗?”
像是明知故问的一句废话,镇上两拨人来到这座岛的意图从一开始就昭然若揭,希尔转头看他,直觉这说法下面还有后文:“怎么?”
汉考斯迟疑了一瞬。
“……可能由我说有点自不量力,”他下决心般地道,“但如果二位肯听的话,还是不要继续寻找卡特玛宫殿了。”
石破天惊的发言。
没人会理解成本地人对财宝的占有欲,否则纷争早三个月前就该开始,但也因此显得这句话更不平常,希尔用余光瞥向一旁,贝克曼已从嘴边取下了香烟:“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吗?”略微调整站姿,他平缓地问。
欲言又止,这四个字大抵能很精准地描述汉考斯现在的状态,这个惯常开朗的青年困扰地挠着自己一头鲜艳的橘色短发,使它们乱得愈发显眼,肉眼可见的挣扎在他脸上明晃晃地路过,“……不,”他吸气,重新露出微笑,“没有什么,就当我是随便……”
不能让他说完。
希尔想。
一个细小的声音在心底催促着,不能让他说完,别让来之不易的线索断掉,哪怕违背他的利益又有什么关系?他现在负罪感重重,对你怀抱歉意,甚至主动吐露出线索,只需要轻轻一敲,那层看似坚硬的外壳就会一触即碎,你只需要想一想,阻碍他的是什么,他躲闪的眼神,他不自然的吞咽,他内心深处的,不自知的恐惧。
——抓住那条缝隙,击溃他。
“我不会对镇民说的。”
她忽然道。
橘色的发顶在日光下颤动一瞬。
有戏,她乘胜追击,全然不顾对方愈发加剧颤抖的双手和身躯:“之前想来就有些不对,这座镇子并不算大,消息传播开都不需要三五天,何况是卡特玛这种热门话题,镇民之间共享一切,我从未从旁人那里得到过无法从第三者口中印证的独家情报,但你似乎从未对镇民提起那些关于宝物的细节,却趁着酒后失言对刚刚到来的海贼团吐露心声,为什么?你觉得镇民不会相信你,又或者这会牵扯出你不希望镇民得知的事实。”
颤抖在这一瞬间停止了,汉考斯直勾勾的眼神落在她的脸上,等她吐出最后一句。
“——但无论哪一种,既然愿意对外人走漏风声,你也有想借此弄清的事,对吗?”
耳边几乎能听见那层脆弱的薄壳摇摇欲坠的碎裂声,她张开双臂,露出一个浅淡的笑。
“这里是海盗船,再不长眼的人也不会在这附近偷听,而只要找到宫殿,不管是我还是海贼们都会从岛上消失得干干净净。”
“你想弄清的事情,难道我们不是帮手的第一选择吗?”
烈日当空。
高达十几米的船只却将阴影投射而下,像是要庇护这一角暗色中滋生的细语,涌动的安静,身旁的贝克曼默不作声地吸食一口香烟,制造出保护膜般轻柔的白雾。
她放轻呼吸数着。
一秒,两秒,三秒。
汉考斯呼出一口气,苍白地笑了。
“一个死人临终前的妄言,”他说,“您也愿意听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