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草糕
夜来风急雨大,灵珑心绪不宁等着瑛姑回来。
密集的雨点敲打窗棂,却听大门隐隐传来咚咚的敲门声。
灵珑顺手拿起一把雨伞,走向大门,又觉得自己大约出现了幻听,除了风雨声,并无敲门声。
开了门,门前并无人,她长叹一声,转身要去关门,却见一个黑衣人出现在漫天雨幕中。
灵珑吓了一跳,意欲喊救命,那人上前捂住了她的嘴。
“别怕,是我。”带点嘶哑的低沉男声,听着耳熟,依稀看着这体格身形,灵珑惊问:“是你,你怎么回来了。”
来青宣市的时候,兜头一场大雨,也没什么准备,淋了个透,见到姑娘的一瞬,穆绍庭都忘记自己依旧在雨中。
见穆绍庭湿漉漉地沉默着,灵珑赶紧让他进屋避雨。
两人撑一把伞,伞不大,两人的身体不自觉会碰触。
一丝魂牵梦萦的幽香无声息地钻入鼻腔,穆绍庭不由握紧伞柄。余光所及之处,矮了一头的灵珑显得娇小柔顺。
若不是自己尚有几分残存的理智,早就将姑娘拥入怀中,这是他做梦都想的事情。
进了屋,灵珑赶紧去拿了一块干净的白棉布,递给穆绍庭。
穆绍庭接过棉布,好奇地打量这间堂屋,老旧干净,好在不漏雨。
他走到燃烛前,一边用棉布擦着脸,一边将手中的淡黄信笺凑到烛火前。
落地的淡黄信笺遇火即燃,瞬间化作灰烬。
“这不是我写给你的吗?”灵珑有些好奇。
“你入宫了?”穆绍庭坐在靠东的座位前问道。
“嗯,好几回了。”见穆绍庭在烛影的暗处看着自己,灵珑脸一红,扭身去一边倒茶,穆绍庭接过,是一盏热滚滚的姜茶。
“茶盏茶壶虽说是不金贵,倒是干净的,大人放心。”
听这话倒有些怪,穆绍庭忍不住问:“你为何强调干净,当然,我是比一般人喜洁。”
本来脱口而出的话也没有多想,看着男人黑靴底下洇开的水迹,被穆绍庭这么一问,灵珑亦有些犹豫难言。
见灵珑不语,穆绍庭继续问:“你在宫里听了不该听的,然后给我报信?”
“只是想着提醒大人。”
看着灵珑怯生生的样子,穆绍庭笑道:“提醒我没用,审贪墨案本来就是砸人饭碗,动了人家的碗,人家自然要你的命,恨我的人何止太后一个。倒是姑娘你,若是被人知道你传什么密信,知道的说你不懂规矩,不知道的倒还以为我在宫里布了眼线。往小了说,是干扰宫闱,停职查办,往大了说,扯上阴谋叛国,那就得诛九族了。”
灵珑瞪大眼睛望向穆绍庭:“大人,你别吓我,我哪就想到这么一层。”
穆绍庭敛容正色道:“往后少进宫,若是推不掉,心眼跟着手脚,切不可节外生事,否则非但帮不了我,反而把自己陷于不测。”
“多谢大人提醒,灵珑记住了。”灵珑拿着茶壶给茶盏添茶。
穆绍庭微微转头便可见到她莹白似雪的面颊,他突然抓住了她握着茶壶的手:“姑娘可曾想起了什么。”
男人外袍尽湿,泛着潮意,但手心的温度却是滚热的。
灵珑知道他在问什么,摇头道:“不曾。”
穆绍庭有些失望,松了手,灵珑这才问道:“大人衣服都湿了,我帮你去拿一套干净的袍子换上。”
“你一个女儿家,为何有男人的袍子。”穆绍庭刚刚松的手又握紧了姑娘绵软的小手。
灵珑到底有些恼了,虽说她并不讨厌穆绍庭,甚至对他有一种浅浅的愧疚,但这不代表这男人可以随意跨越界限。
“瑛姑之前扮过武生,虽说是戏服,倒也穿得。”
穆绍庭这才又松了手,不屑地说道:“我可不穿戏服。”
灵珑并不坚持,取出一盘晚间做好的艾草糕:“艾草糕配着姜茶,驱寒暖胃,公子趁热吃。”
说着灵珑走到西边下首的位置坐下,将箩筐放在膝上,做起了针线,穆绍庭若是再要近身,隔着这么远,倒显得造次了。
“大晚上做这劳什子干什么——”
灵珑听穆绍庭如此说,抬头吃惊地望着他,以为他指的艾草糕,却听他继续,
“小心伤了眼睛。”
“不会。”灵珑淡淡一笑。
“你继续做,我就不吃了。”穆绍庭很认真地说
想不到平日一副正襟危坐模样的穆大人还是如此傻气的一面,灵珑无奈放下竹箩。
穆绍庭这才吃上一口艾草糕,带着艾草特有的香气,入口微甜软糯,味道不错。
见穆绍庭又夹了一块,灵珑笑道:“馅儿是芝麻花生,还有一点点枣泥,不算很甜,想来比较对大人胃口。”
从济宁回到汴京,这一路奔波,穆绍庭没有吃上一顿好饭,如今正大快朵颐,听灵珑如此说,又觉得怪怪的。
他停箸,目光扫过与灵珑之间不近的距离,叹道:“姑娘大约觉得在下很怪,可姑娘说的话,看似随意,却无时无刻不在戳在下的心窝子。”
灵珑红了脸,她知道穆绍庭指的是什么,低着头,绞着葱白的手指。
“大人勿怪,我并不是有意的,我也不知道这是为何。”
似曾相识的场景,上次是在清宵的舟子上,而如今在雨夜的陋屋中。
这自然怪不得灵珑,若是怪将起来,也只能怪造化弄人。
无论如何,灵珑如今安然无恙地在自己身边,穆绍庭就已经很满足了,即使她已经不记得他了。
本来见到心爱的姑娘,穆绍庭就有男子的冲动,他想着姑娘不记前事,本着十二分的克制,可眼见姑娘又似乎隐约记得自己,偏她又是一副无知的模样,穆绍庭都不知道她是真的出于无意,还是有意在撩拨自己。
穆绍庭吃完最后一块艾草糕,将姜茶一饮而尽,起身道:“时候不早,我得走了。姑娘要记住我刚刚说的话,此外不要告诉别人,你见到过我。你也不必相送,杨瑛姑一刻之后便能到家。姑娘多保重。”
打开房门,雨水不绝,灵珑忙上前将一把伞递给了穆绍庭。
“大人——”
穆绍庭目光中带着暖意,他微微一笑,撑伞扎入漫天雨幕中。
“保重。”望着男人的背影,灵珑轻轻说出了后半句。
也就站着看了一会雨,那杨瑛姑果然踩着水洼,笑声朗朗地冲进了院门,也不知道院门外是谁,她叮嘱了几句,便重重地关了门。
“门外是谁?”灵珑问
“富贵,”杨瑛姑说着,跨过院子,进了屋,“刚刚去送餐食,马蹄铁破了,亏得遇到富贵,否则这一单要泡在雨水中了。”
杨瑛姑扫了一眼东边桌上没来得及收走的盏碟,有些奇怪地问:“刚刚来了人?”
“不曾,我自己吃的。”
杨瑛姑没说话,只是想灵珑从不吃宵夜的,今天是怎么了。
※
汴河码头,穆绍庭清冷的身影映在暗沉的汴河水中,富贵气喘吁吁跑来:“公子,瑛姑姑娘到家了。”
一旁的吉祥问:“公子,这刚回来就要走,小心被那萧青玦挖了墙脚。”
穆绍庭这次没有呵斥吉祥,只是静静站着。
这次秘密回京是赶着回来跟皇上汇报贪墨案的进度,两路官员近一半都跟贪墨赈灾款有关,其中自然也包括自己的老相识王好古。
从这些官员身上细细查去,朝中权贵也能牵扯其中,地方官员搜刮民脂民膏,自留一部分,再输送一部分给朝中权贵,也不是新鲜事了。
即使尚受两宫太后掣肘,皇帝赵璟还是决心惩治贪腐,如今就从这赈灾款开刀。
皇帝让穆绍庭大胆查下去,即使查到皇亲国戚,都不必惧怕,他赵璟会始终为穆绍庭的治贪局撑腰。
到底是不比在清安当少爷轻松自由,公职在身,皇帝倚重,不服输的穆绍庭自然不敢为了儿女情长耽搁。
他甚至在想若是长期在济宁待下去,要不让灵珑干脆把私房菜馆开到济宁去,可她到底不可能全听自己的。
算了,走一步瞧一步,文的不行,就来武的,反正她玉灵珑,只要是活着,必定是他穆绍庭的人。
当夜,穆绍庭又坐上了快船,向着济宁府而去。他踌躇满志于自己仕途的顺遂,没想到自己能被赵璟视为心腹,也不知道自己哪一点吸引了他。
到济宁的头天,穆绍庭也不耽误,匆匆进了治贪局关押待罪之人的院子。
院子西侧不见光的小间内,王好古蓬头垢面,精神尚好,他已经关押整整十天。
王好古挡着眼睛,认清了门口的穆绍庭。
这个晚辈,性格中有一种偏执,认定了的事,剜肉刮骨都不会放弃。对自己狠,对别人自然更狠,是真正六亲不认的人。
因此抓进治贪局当天晚上,都不用穆绍庭多费唇舌,王好古全都招了。他只是个学政,学田被淹,多找上面支了一千两银子,银子还在家中。
“绍庭,该说的我都说了。”王好古哑着嗓子,带着一丝祈求。
“大胆,怎敢直呼大人名讳。”陆小六喝道。
穆绍庭扫了一眼陆小六,示意他闭嘴,转脸对着王好古笑道:“老师,你知道,我问的不是赈灾款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