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而夏至(一)
有惊无险下了船,冈川先生让渡边凉把行礼拿回酒店,带着初华去了丹桂苑。
今天是程鹤清在丹桂苑唱的最后一天戏,听票友们说程老板首次来沪唱了三个月,下一次来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所以今天的戏票并不十分好买,最后冈川先生还是高价从票贩子手中买到了票,又亲自挑选了几朵沾着水珠的花,带着初华进了剧场。
今日的大轴唱的是《霸王别姬》。
已经是一出耳熟能详的戏了,初华还记得那年她跪在天津戏园子外,听程先生说过这出戏,他说“太悲壮”“不怎么愿唱”,不知道为什么又会将它作为自己这次在丹桂苑演出的最后一首曲目。
——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楚歌四起,霸王慷慨悲壮的声音响起,台下叫好声此起彼伏,老老少少男男女女无不拍红了双手,一个劲往台上扔铜元、扔珠宝,连素来觉得铜锣吵闹的冈川先生也情不自禁鼓起了掌,用标准的中文说道:
“好!”
——汉兵已掠地,四面楚歌声,君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
——哇呀呀!妃子,不可寻此短见啊!
——不可寻此短见!
——妃子你,不可寻此短见!
——汉兵,他,他,他,他杀进来了!
——待孤看来……
利剑被拔出剑鞘,虞姬决然自刎,倒在台上,楚霸王回首顿足不已,痛苦悲叹。
台下观众全都站了起来,掌声连绵不绝,台上如下起了雨一般,那些精贵的东西全由看客们的手上一样样地落了上去。
冈川先生一连用中文说了“好”“好戏”“太棒了”……恨不得把这段时间来中国学会的词全都说上。
“初华,我终于明白了中国人为什么喜欢听京剧,为什么要把自己的手掌都拍红了。”他说,“方才听戏的时候,我恨不得自己就是楚王,将那些前来犯乱的贼人全都杀了痛快。”
他认为:“中国人现在正是需要这种勇气。”
在后台,冈川先生见到了刚才赢得满堂喝彩的两位演员——程鹤清和张春令。
“太精彩了,太精彩了!”冈川先生一边用中文说着,一边将花递给程鹤清,“我感动得快要落下泪。”
“能得到先生的喜欢,实在荣幸。”程鹤清作揖回应,“曹爷,帮我给他们倒杯水吧。”
“哎。”
胖胖的中年男人应声拿着水壶下了楼,程鹤清招呼他们坐下,介绍道:“这位是台上和我搭戏的张春令张老板,这二位是我的朋友。”
“你好。”冈川先生向张春令伸出了手,张春令只抬头看了眼,示意自己手上有油污,转身去了洗脸架。
“他这个人就这样的脾气,您别介意。”
“哦,不会,文艺工作者总会有点脾气,在日本他们也说我是个脾气古怪的人。”
后台短暂的寒暄过后,丹桂苑的经理走了进来,说是已经订了酒店,请二位角儿赏脸过去吃顿饭,一来是为了庆祝程鹤清在上海的演出圆满结束,二来也为今日二位角儿初次联袂登台做个纪念。
“好像没有理由推脱了。”程鹤清说,又用日语对冈川先生说:“原本我是想请你们吃顿家常便饭的。”
“没关系,我来这里一是为了听你的戏,二来也是想同你商议初华这孩子的前路,今天看了一出好戏,也算是不枉此行,关于初华的事,改日再谈。”
“明日早些时候我去酒店找先生详谈。”程鹤清说完目光落在了初华身上,提醒她:“上海最近阴雨连绵气温反常,仔细别着凉了。”
初华握着钢笔的手藏在袖中,望着他点了点头。
后来程鹤清叫了辆车,送他们回了酒店,渡边凉一见到初华手中还拿着那只钢笔便揶揄她:“怎么?没送出去么?”
初华没理他,回到房间从装着行李的包里拿出剑穗,递给了他。
渡边凉靠着门,望着她手中的剑穗愣了愣神,好半会才接过,问她:“你什么时候做好的?”
“在船上的时候。”
“哦。”渡边凉挠了挠头,支吾了半天,才小心翼翼地说:“你能……能帮我绑上吗?”
初华坐在地板上,抬头望着门边站着的那个高大的影子,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我们浪客的传统……”渡边凉解释说,“剑穗一般都是由家人亲自戴上的,是一种祝福。”
家……人?
初华眨了眨眼,她没想到渡边凉会把自己当做家人看待。
她是1916年的冬天被冈川先生买回去的,而他是次年开春才来的冈川府,因为那时冈川先生新写的小说刊发,被人威胁再写这种小说就会杀了他,冈川先生不得已才请了渡边凉过来保护自己。
初华伸出手,渡边凉解下武士刀,放在了她手中。
她用帕子仔细擦了擦刀柄,再将自己新买的剑穗戴了上去。
渡边凉坐在了她身边,一言不发看着她手上的动作。
之前被解下的剑穗痕迹还清晰可辨,初华道:“以前那个剑穗好像用了很久了。”
“嗯,离开东京的时候养父给我系的。”
“养父么?从没听你提起过他。”
“不是一个好人。”渡边凉不愿再说什么,只抱怨说:“你为什么要买一只白色的剑穗,没几天就脏了。”
剑穗是白色的,就像是京都冬日的雪一样。
“因为玉兰花就是白的,买别的颜色就不好看了。”
“只要是你做的,什么颜色都好看。”
“那你用的时候小心一点。”她将绑好剑穗的刀递给了渡边凉。
“初华,你真的会去读书吗?”
渡边凉突然问她。
屋子里有些暗,初华起身去拉电灯,拉了几次没有动静。
“电灯坏了,桌上有煤油灯。”
“哦。”
初华走到桌前点了灯,渡边凉仍是不死心,继续问她:“你真的会去读书吗?”
窗外有风吹了进来,摇曳的灯光晃动着她落在墙上的影子,那巨大的影子,像是一块黑色的幕布,罩在了房间中。
“我不知道。”半晌,初华才回答他。“你觉得读书有用吗?”
这回轮到渡边凉沉默了。
在他的认知中,读书是有钱人才能碰的东西,而初华与他是一类人,无权无势被人欺负,只有互相报团才能取暖的一类人。
但最后,渡边凉还是笑着说:“有用,如果哪一天你飞黄腾达了,可别忘了我。”
次日程鹤清很早就来到酒店,冈川先生还在休息。
“先生常年受失眠困扰,可能要晚些才能起来。”初华和渡边凉刚买早餐回来,迎面碰上了他。
“无妨,我在这大厅等他。”
三个人面对面坐着,只有渡边凉吧唧吧唧吃着早餐。
“您吃早餐吗?”初华将包子推到了程鹤清面前,渡边凉虽然不知道她说的中文是什么意思,但从她的动作里也猜出了大概,护食似的伸手将包子拿了回来:“只买了两人份,我都不够吃。”
“我吃过了,你们吃吧。”
渡边凉喝了口粥,含糊着说:“程先生怎么会看得上这么简陋的早餐。”
初华在桌子底下踢了踢他的裤腿,程鹤清好笑地看着他们,用日语对渡边凉说:“还没正式认识一下,我叫程鹤清。”
“渡边凉。”渡边凉将手在衣服上擦了两下,握住了程鹤清的手。
冈川先生起床已经快至晌午了,他睡眼惺忪地下了楼,请程先生到房中聊了好一会儿话。
渡边凉这才收起满身的“刺”,提起剑大步流星走到酒店的院子里练剑。
初华跟了上去。
“你为什么对程先生总有一股敌意?”她坐在庭院中的石凳上,像在日本时一样给他倒了杯茶。
“他不是坏人。”
渡边凉却只看了她一眼,继续手上的动作。
“凉,我感觉你来中国之后就变了。”
渡边凉仍是不理她,一套行云流水的剑术练完后,才冷冷回了一句:
“你也变了。”他说完拿起石桌上的茶盏一饮而尽,头也不回地进了屋。
初华正对他一反常态的态度愣神,冈川先生站在阁楼上叫她上楼。
冈川先生给她两个选择:一是去日本,他会在每月的月钱中拿一部分供她读书,但剩下一部分还得她想办法补上。另外旁听市内梅花高等女校的课是没有任何问题的,不过大阪入校规矩严格,想要正常入学必须取得日本户口,东京地区政策较之松懈许多,但学费昂贵,怕是难以承担。
“我有一个堂弟至今未婚,如果初华愿意,可以通过结婚拿到日本国籍和户口。”冈川先生建议。
二是留在中国,他可以帮她在上海大阪日报社谋个小差事,每月赚二两薪水,虽然拮据但也能过活,读书的事交由程鹤清负责。
“白利南路上的圣玛利亚女书院可以通过考试入学,需要考英语和数学,现在正是放暑假时间,如果能通过开学考试,最快九月便可入学。”程鹤清说,“学费的问题不用担心,你还记得我那个朋友林医生么,他的父亲曾资助过学校,由他出面学费应当可以减免一些。”
“这样最好不过了。”冈川先生说,“初华,留下来还是回到日本,由你自己做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