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子黄时(二)
程鹤清要去的兆丰公园离咖啡馆并不远,拐过两条街就到了。
这座公园原先是由英国人建造,所以无论是建筑风格还是绿植陈设,都有浓浓的英国特色。
听说这里曾有“华人与狗不得入内”的标牌,但由于投诉的人太多被撤了,即便是这样,他们一起进来的时候,仍有不少外国人对他们侧目而视。
即使今天初华穿着的是日本服饰,而程鹤清穿了一身笔挺的西装。
“不用在意他们,这里是中国的地盘。”
程鹤清拉着她的手腕,在那些洋人奇怪的注目礼下径直走进了公园。
公园的长椅上,程鹤清给她读了那封漂洋过海而来的信。
信是渡边凉找代笔写的。信中说他即将要离开冈川先生,回到东京的养父家,不过以后初华若是寄信仍是可以寄到冈川府,他会抽时间回来取信。如果初华在中国过的不开心,仍可以给他写信,他会在收到信后来中国带她回去。
随信送来的樱花是今年三月祭典时初华在神社门前捡到的那些樱花瓣,所以他做成了标本送给她作纪念。
“如果回信的话也请送给我一份可以留作纪念的东西。”
在信的末尾,渡边凉这样说道。
初华拿着樱花标本在路灯下仔细看着,散落的樱花看似毫无章法地排列着却也意外生出了另一种野性的美——渡边凉在信中说可以拿它当做书签使用。
确实是一件既好看又实用的礼物,初华没想到他那双常年握剑的手也会做出这样精致小巧的东西来,可一时间又想不出来自己可以回送什么给他作纪念。
送剑穗?上次已经送过了。
送钢笔?他好像也用不到。
……
似乎得送一件她亲手做的东西,才能称得上他的礼物。
“你和渡边先生,是怎么认识的?”初华还在思考着回信,程鹤清突然问她。
“他来给冈川先生做保镖后,我们才认识的。”
“我听启鸿说,上个月你们从长沙回上来,他在船上碰见你们了。”
初华拿着樱花标本的手悬在半空中,神经突然紧绷起来:“他还和你说什么了……”
“他还说觉得你在有意躲着他,连吃饭都不愿意赏脸。”
还好,没提那件凶杀案。
初华将标本放在膝上,低着头说:“我想还是不要和他接触太多,毕竟他是徐小姐的弟弟。”
“为什么因为他是殊音的弟弟就不能接触了?”
“我知道程小姐是你的未婚妻。”初华抬头看着他,“我不知道以前天津的事她是否都知道,不过我保证,我不会再和她见面了。”
初夏的夜色一点一点暗了下来,像是一块悬挂在天边的深蓝幕布,远处树梢上鸣蝉也似乎都累了,四周静谧得连远处假山上潺潺的流水都听得一清二楚。
“我可以点根烟吗?”程鹤清询问她。
初华点头默许。
程鹤清点着了烟,却不抽,只让烟火在指间静静燃烧。
倏地有烟灰落在了地上,风一吹便全部散尽。
良久,他终于开口:“初华,这些话我只说一次。”
他将余下的烟头掐灭:“我原本想着等你去上学老师应当会教,所以从没说过,一个人的家庭和经历很大程度上会影响他的行为与认知,你过去活得辛苦,我都知道。但那些都过去了,清王朝都已经亡了,你现在生活在人人追求自由与民主的民国,不必时刻拘谨约束,你的存在也没有打扰到任何人,你可以自由地生活在你想要生活的地方。”
“可……”初华小声说,“你和徐小姐要结婚的,我怕她知道天津的事……”
“我们不会结婚,就算结婚,这也不是你需要考虑的问题。”
“你对我,很失望吗?”
程鹤清被她突如其来的问题问到了,望着她愣了半晌。
两人就这样僵持着,她等着他的回答,他却不知道该从何处说起。
僵持到最后,程鹤清侧身往上衣的口袋里摸了摸,拿出几颗糖来,递给她说:“巧克力,朋友送的,我不太吃甜食。”
初华接过糖,可她仍没等到他的回答。
程鹤清说:“我很喜欢读私塾时那个还留着辫子的老师说的八个字:平等、民主、自信、自强,这是做人的基本,无论是律己还是律人。”
“你是说,要我活成Moliy那样的人么?”
“不,是活成你自己。”
这一晚上的谈话着实让她有些摸不清头绪。
她从没有觉得躲着徐家的姐弟就是没在做自己,就是受了委屈了。
后来她问过Moliy,想让她这个装满了先进思想的脑子想想程先生到底是什么意思,她不知道Moliy又将这件事告诉了林先生,两个人合计起来一分析,再加上之前Moliy问过她与程鹤清是怎么认识的,初华不想骗她,说了是在天津的时候认识的。
最后Moliy和林先生还是猜到了她就是当初那个嫁进程家的窑姐孩子。
“程先生这么着急送你读书,一定是想让你名正言顺地入程家的门。”一次小测验后Moliy告诉了她“真相”,“等你在国内完成基础的学业就会送你出国,等再次归国你就可以是名流正派了,那时候他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娶你。”
“啊?”初华有些摸不着头脑,“你不是在编故事笑我?”
“这是我和Chasel认真思考了各种可能后的结果,初华,我们觉得,程先生是喜欢你的。 ”
Moliy的一句“喜欢”让初华的瞳孔瞬间放大,她震惊地看着Moliy,那是她完全不敢想的两个字。
她觉得,就算他不会和徐小姐结婚,怎么也不会和她这样的人。
Moliy却说:“喜欢是一种很神奇的东西,与家世背景都无关,你看我和Chasel,我小的时候从没想过会喜欢一个中国人。”
“可我还是觉得不会是这样……”
“那我们静观其变。”Moliy说,“反正喜欢是藏不住的。”
在Moliy和她讨论“喜欢”这个问题后很久,初华都没再见过程鹤清。
虽然初华未曾问过,但林医生还是自顾说了:“四哥去天津跑码头了,最快也要八月中下旬才能回来,别担心,圣玛利亚女书院开学是在九月,他应当赶得回来。”
他还说:“四哥与徐小姐的婚事是他还是程四公子的时候由程老爷定下的,如今程老爷与二夫人不和,程鹤清又是人人捧着的名角,这桩婚事大概也就黄了。”
程老爷与二夫人的故事,自打初华记事起便是她娘常挂在嘴边说的:“我小时候学唱戏,戏班子里有个女伶人跟个南北商人跑了,结果还混到个姨太太当,我不懂事学着她跑,却只能跑到窑子里跟了个洋鬼子,真是命苦啊!”
后来程鹤清在京津□□了,她娘便把故事指名道姓地讲了:“那个程总长的二姨太,以前跟我一样下三滥的出身,傍了个爷还不是一样被扫地出门,如今儿子出息了,成了角儿,眼睛都快长到头顶上去了。”
她娘常常感叹命运不公,并把它全都归咎于自己没能嫁个好人家,于是才千方百计把自己塞进了程家。
上海从七月中旬开始下雨,日报社的经理以担心漏电的名义扯掉了她屋里的电线,又从上月三个银元的工资里扣除了一个银元,一是她看不懂日文,翻译的文章均需要别人读出来,增加了工作量,二是仓库租赁虽然是免费的,但水电属于个人开支,故扣除了一个银元。
一个月两块银元想要在上海活下去并不容易,冈川先生回国前留给她的钱她从未动过,就当做是最后一根稻草,若不到万不得已不会启用。刚好最近Moliy因为需要准备期末考试将课程移到了周末,林医生也要准备升职手术,初华开始打听着哪里可以做其他杂工,但由于下雨的关系,并没有哪家商铺收短工,就连码头搬运货物的工作也停了。
后来好不容易遇到了一家雨衣厂在报纸上发的招工广告,初华想也没想就报名了。雨衣厂在城厢,她每天得四点就得起床走出租界再坐电车赶过去,虽然又远又累,但一周下来就会有五块银元——这在上海来说已经是高工资了。
雨衣厂的工作从早上六点开始到晚上十点结束,因为下雨的原因雨衣需求量大,常常需要加班,有时候深夜电车停运她就得和工友们走好几里的地回家。
特别是最近雨下得大,沿途多有涝灾,有时需要趟过没小腿的河道才能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