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与尘别(三)
九月初,初华顺利通过了圣玛利亚女书院的入学考试,又得林夏卓先生帮忙,正式就读于该校中学二年级。
圣玛利亚女书院是美国人所创办的教会学校,除了国学、数学等基础学科,学生们还要学习科学、历史等学科,每学期学校都会安排一些选修课,甚至还有每周一节的宗教课。
在这里学习的女孩子大多家境不俗,开学的第一天老师让每位同学介绍自己,她们或是前清大臣的表亲,或是知名商贵的孩子,只有初华在介绍自己时,单单报了名,没有显赫的家世,甚至连姓氏都没有,只交了十枚袁大头就上了学。
学生们哄堂大笑,史密斯老师用教鞭拍着桌子维持秩序,她说:“出身并非一个人降临到人世的通行证,读书可以改变命运。”
现在的初华对于读书改变命运并不太能理解,她比较相信的是勤能补拙。因为数学和英语的内容此前大部分都学过,在学校里学起来并不十分费力,倒是从未接触过的国文让初华打起了十二分的兴趣,此前她只能在冈川先生口中听到的诸如孔孟之类的现在竟然全都能学到,是以,每篇课文她都背得滚烂于心。
每周的周末是学校做礼拜的时间,做完礼拜,学生们要去礼堂,听校长讲接下来一周的规划。
入学第二个周的礼拜天,钟楼的大钟敲响了三声,做完礼拜的女学生们迫不及待地冲到了礼堂,争相往前坐。听说今天法租界最年轻有为的警察长会来演讲,故姑娘们一个个削尖了脑袋往前坐想一睹警察长的风采。
张英霭没抢到前头的座位,重重地把课本扔在了初华旁边的位置上,一屁股坐了上去。
“就知道抢,一点素质也没有。”张英霭愤愤不平,她扭头看到还抱着课本的初华,问她:“你怎么不往前坐?”
“礼堂这么多人,前面位置少,总要有人往后坐。”
“你不想看看那个警察长吗?”
她不解:“看到了又如何?”
张英霭撇了撇嘴:“也是,你这样家世就算看到了也没用。”
“思想封建,目光短浅。”坐在初华另一边叫做文彦女孩突然说道。
“你骂谁呢?”张英霭回嘴。
“谁答应我说谁。”
“好了,同学们,安静一下。”
校长开始发言讲话,先是用中文打了招呼,然后开始用英文致辞。初华根据校长的演讲练习速记,旁边的张英霭忽然推了推她的胳膊,“快看,徐警长来了。”
初华抬起头,果然看见台子上站着一个军服的男人,剑眉星目,比想象中要年轻许多,可再仔细多看一眼,这不是——
“徐启鸿!”张英霭和前头的女同学说道,“听说他爹是当年北洋水军的将军。”
初华忙将头低了下来,害怕被他看到自己在这所学校上学。
“租界的警察有什么好看的,不过是外国人的走狗。”文彦嘟囔了一句,继续看自己手上的书。
初华对于这句话有不同的意见,因为之前她亲眼看见了徐启鸿当街和美国士兵吵架,虽然也亲眼看到了他对于船上的凶杀案不置片语。
张英霭忽然激动地推她的胳膊:“喂,别写了!”
初华看向她,只见她伸手指着礼堂的主席台,她转头看去,却发现徐启鸿正看着自己。
“徐警长喊你上去。”张英霭小声提醒她。
初华忙将笔盖盖好夹在笔记本里,将它们放在了椅子上,小跑上了讲台。
徐启鸿并未理她,只把她晾在了主席台上,而他站在离她三尺外的地方,双手撑着演讲桌,继续他的演讲:“我像你们这么大的时候,没有这样的学校读,读的是私塾,记得当时学校要我们背梁先生的《少年中国说》,我觉得咱们中国的女人,都是巾帼不让须眉的角色,所以今天,我也希望大家能了解到这篇文章。”
他转头问初华:“这位同学,能告诉我你的姓名吗?”
“初华。”
“好,初华学生,你知道这篇文章吗?”
这篇文章她只在报纸上看到过几回,并未费心去了解过,甚至还有些语句也没明白是什么意思。
“我只看到过……没有背诵过。”
“你可以只说你知道的。”
她隐约记得文末有大片对仗工整的句子,惶惶开了口:“少年智则国智,少年富则国富;少年强则国强,少年独立则国独立……”
没等她说完,徐启鸿便接了话:“少年自由则国自由;少年进步则国进步;少年胜于欧洲,则国胜于欧洲;少年雄于地球,则国雄于地球……”
徐启鸿背完了整篇文章,才转头看她,“很好,不过下次上面有人在讲话的时候,请不要只关注自己的事。”
初华顿时感觉脸颊火辣辣的烧了起来,忙鞠躬道歉:“对不起。”
“下去吧。”
“装腔作势。”初华回到位置上,身旁的文彦望着台上的徐启鸿,又说了一句。
“你好像很讨厌他?”
文彦咬牙恨恨说道:“我大哥不过参加了学生游行,就被他抓进了监狱关了半个多月,好一个卖国贼!”
演讲一结束,初华就混在人群跑了出去,生怕再遇见徐启鸿。她回到教室里整理刚刚的速记,没一会就听到楼下闹闹哄哄地吵着,上课铃声响了也不见停。
教室门突然被砰得一声撞开,文彦跑了进来坐回了自己的位置上,不一会儿老师也走了进来,开口叫文彦出去一趟。
“我不出去,你让他过来,跟我当面对质。”
“你还是个学生吗?听不听老师的话?”
“怎么了?”有人小声问旁边的人。
“听说她刚刚在二楼往楼下泼水,想害徐警长,幸亏徐警长身手好,不然现在一准变成落汤鸡了。”
“啊,怎么这样。”
同学们小声议论着,初华看向文彦,只见她依旧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抬头倔强地看着老师,眼泪不断地从脸颊落下。
初华拿出帕子从桌底下递给她,文彦却不接,继续和老师对峙着,后来徐启鸿也来到了教室门口,和老师耳语了两句后和老师一起离开了教室。
教室里窃窃私语起来,初华坐到了文彦旁边帮她擦掉脸上的泪水。
“为什么所有人都帮他,这个伪君子。”文彦带着哭腔说道。
初华安慰她:“你先消消气,你哥是学生,他们应该不会把学生怎样的。”
“他们什么做不出来!走狗!”
“但你有没有想过,万一你真的泼到他了,你报仇了,但丢脸的是学校,是所有的同学,别人会觉得学校教出来的学生都是这样。”
“可我哥就活该被他抓进监狱?”
“你害他难堪也救不出来你哥,要不这样……”初华想了想,“我认识一个朋友,他和徐启鸿很熟悉,我帮你问问你哥的事?”
“好,”文彦委屈地看着她,吸了吸鼻子,握紧了初华的手:“我哥叫文修,你一定要帮我问到消息。”
那日下了学,初华把前几天翻译的稿子交到了报社,就去了程鹤清的住处。
何妈说四哥儿今早出去时说了有事会晚点回来,初华便留在公馆等他,等了很久,没等到程鹤清回来,却等到了徐殊音过来。
徐殊音见到她也有几分诧异,她放下手上的东西,问何妈:“四哥说他什么时候回来没?”
“没,今个儿是罗贝勒特地从北京过来,请他吃饭。”
“那估计得有一会了。”
“是啊。”
徐殊音看向初华,问她:“你也在等四哥?”
“我……有些事想问他。”
“吃过了么?”
“已经吃了。”
徐殊音看了眼墙上的钟:“他回来还有段时间,介意和我去街边的店红宝石再吃点甜点吗吗?我有事想和你说,关于——”她压低了声音,“天津的事。”
听到天津两个字,初华的身子蓦地僵住。
红宝石与公馆隔了一条马路的距离,晚上七点多钟,客人并不太多,大多是高鼻子蓝眼睛的外国人。
徐殊音点了一份蛋糕和两杯红茶。
她们面对面坐着,各自沉默了许久后,徐殊音终于开口:“你就是在天津时嫁到程府的那个孩子吧?”
初华看着她,藏在杯盏后的指尖不自觉地在桌布上划着,嘴唇微微耸动。她不是不想承认,只是不知道承认后该如何收场。
徐殊音见她不说话只当她是默认了,她说:“当年的事发生时我恰好在国外求学,其中因由略有耳闻,后来鹤清同我说你大约死在广州,我便也不好细问了,没想到你竟然回来了,还和那位日本作家同行,真的让我很诧异。”
初华依旧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解释道:“一些阴差阳错,没死在广州,去了日本。”
“为什么不回日本呢?那里比中国发展要好很多。”
“因为我是中国人。”
徐殊音大概也没料想到她会是这个回答,低头抿了口红茶。
“中国人。”她放下茶杯,重复着这三个字,“你和我,真是两种人。”
初华懵懵地看着她,徐殊音笑着说:“你不用太担心,我今天不是以鹤清未婚妻的身份找你,我们就当彼此都是鹤清的朋友,聊聊他的事。”
她一边将蛋糕切成小块放到了初华的盘子里,一边说:“鹤清是个重情义的人,他送你上学、给你住处,让你能在上海安身立命下来,在这样弱肉强食的环境里争个前途,这已经是他能做的所有事了。初华小姐,说句心里话,你觉得程先生对你怎样?”
“程先生对我很好,我……”
“所以你不能害他。”徐殊音打断了她的话,“当年在天津,因为你他被票友退票,被戏院摘牌,天津的梨园差点没了他这号人。他本来应该是一个贵门的公子哥,从小被自己的亲生母亲逼着学唱戏这种行当,吃苦受累好不容易唱出点名头,差点就都毁在你手上了。”
初华听完只觉得心跳漏了半拍,她那时候年纪小,关于那件事的影响只从她娘口里听到几分,如今听徐殊音的描述才知道那件事的后果是自己永远也承担不起的。
她愧疚地低着头,听徐小姐继续说着。
“初华小姐,鹤清不是一般唱戏的,那些捧他的人非富即贵,说难听点,都是思想封建迂腐之辈,你让他们去接受你与他的绯闻,他们宁愿亲手毁掉自己捧出来的角儿。”徐殊音说着从包里拿出来一份报纸,递给她:“你应该认得这上面的字了,这份报纸已经被我花钱截了下来,但我不能保证以后会不会有,现在是鹤清能否在上海站稳脚跟的关键时刻,你是个聪明人,你应当明白我的意思。”
初华接过报纸,头版头条印着的正是程鹤清与她的花边新闻。
——戏子也学汉武王,沪上金屋把妓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