港风有信(二)
徐启鸿将她带到了南京路的一家日式饭店。
“这里的日本料理很正宗,相信不会比你在日本吃的差。”
他掀开暖帘走了进去,穿着和服的女服务员踩着碎步带他们来到了一间包厢前,传统的拉门后是日式榻榻米的设计,包间不太大,却装修得很精致,像是要把京都的繁华都纳进这方寸之中。
两人落了座,服务员跪坐着递上来了一本菜单,用不太标准的中国话请他们点餐。
菜单都是日文的,后头标注着中文。
“喜欢吃什么自己点。”他说。
初华扫了一眼菜单,实在没什么胃口,徐启鸿看出了她的心思,兀自向服务员点好了菜。
他道:“只是吃顿饭,又不是要抓你进监狱,何必用这副表情对我。”
初华盯着他看了一会,问他:“徐警长,你是把我当做间谍了吗?”
徐启鸿停下了正在倒酒的手。
“大阪日报社的主编秀吉先生昨天晚上七点在这家餐厅和日本的高级官员见面,来的还有某些上海政府高官,你带我来其实是因为这件事吧。”
初华从书包里拿出了一份报纸和自己的翻译笔记,“但他们的聊天内容我不知道,我只负责翻译这份报纸,报纸的内容明天将会被刊登在《申报》上。”
徐启鸿并没有承认,只颇有些不自然地端起了酒杯,垂眼望着她的报纸。
初华继续说:“我没有中国的居住证是因为我几年前被人贩子拐卖到了日本,而后跟随冈川先生来中国游学才回来的,但我不是间谍。”
她将自己的笔记递给他:“我只是个学生,知道的也并不比你多。”
徐启鸿看了笔记一眼,伸手将她的笔记合上还给了她:“今天不聊公事,只吃饭。”
初华不知道说这些能否消除自己在徐启鸿心中的印象,如果他将自己视为间谍,有很多办法能将自己驱逐出租界。
何况有她姐姐这一层原因在。
一顿饭初华吃得心不在焉,但徐启鸿却看起来吃得很开心,还给了小费让艺伎来表演三味线。
“日本的乐器,听起来还是少点味道。”他摇摇头,问初华:“你觉得呢?”
“我第一次听。”
“那四哥的戏,你听过的?”
“随冈川先生听过两次。”
徐启鸿点点头,“我想起来,你刚刚说你几年前被拐卖到日本,那也才不过十岁出头,那样小的年纪,你怎么和四哥认识的?”
初华握着筷子的手不自觉地缩紧,她突然有些结巴。
“我……我小时候生活在天津,离程老板挂牌的戏院很近。”
徐启鸿哦了一声,没再多问,一直到他们离开饭店,徐启鸿因为要临时去警局,帮她叫了辆黄包车,离开前他扒着车缘问道:“之前在警察局,你为什么要出法子帮我?”
初华不想再与他多说什么,只好打马虎眼:“之前在船上你说过,我是程老板朋友,那就是你的朋友,作为朋友所以帮了你。”
然而就是“朋友”这敷衍的说辞,成了日后的麻烦。
从饭店一别后,徐启鸿便时常会来学校找她,初华借口功课忙不愿去见他,他便在校门外等着,一次吃了闭门羹还有两次三次,最后初华实在没办法去见了他,隔着校门问他到底有什么要紧的事,如果还为了居住证而来,下次直接把自己抓进监狱好了。
“今天阳光很好。”他说。
“现在太阳已经下山了。”
“夕阳也不错。”
“如果没什么事,以后请当做不认识我吧。”
“你都说了我们是朋友,我怎么可能不认识你。”他笑着将手伸进口袋摸了摸,拿出一张票来,伸进铁门柱子间的缝隙递给她:“上次扰了你看剧,这次当我补偿你,莎士比亚的剧应该没有女孩子会不喜欢吧。”
“我忙着准备期末考试,没有空去看。”
“现在才十一月底。”
初华不愿再与他费口舌,说了句抱歉转身向校内走去,脚下却踩着了一张票。
是徐启鸿将票扔了进来,他高声喊道:“耽误不了你多长时间,周末我在剧院门口等你。”
初华将票捡起来想还回去,转头徐启鸿已经消失在门口,她无奈只好回教室将票随便压在一本书中,去了图书馆。
初华不想见徐启鸿,一方面是不想与他、与徐家再有瓜葛,一方面也是实在多余没有的精力去应付学习工作之外的事。日报社要求她下个月随秀吉先生出差香港谈生意,临时加了好些商务方面的词语要她牢记,而下个月又是期末考试的日子,她须得考上全A才能有机会上旁听班。两件事情样样都耗精力,她现在恨不得一天能有25个小时供她学习。
可徐启鸿并不知道她有这样的原因,只是因为那次她没有去剧院,而直接找来了弄堂里。
初华回来时已是十点多,她不知道他在弄堂的门口等了多久,只看到他的脚边散落着好几根烟头。
她本想装作没看到继续往里走,徐启鸿却叫住了她:“给你的票,为什么没去看?”
路灯的光照在他的头顶,让他的脸看起来有些渗人,特别是在无风无月的今晚。
“我说过了……我没有时间看。”
“你这个学生,竟比我这个当警察厅警长的还忙几分。”他从烟盒里拿出一支点,低头点着。
初华望着他没有说话,徐启鸿也没有说话,两人沉默了许久,终于还是初华打破了这份寂静。
“先前我说的那句‘朋友’,是我不对,我这样的人,本不配和徐警长做朋友。”
他问她:“你是哪样的人?”
初华看着他,她在想,跟他说多少关于自己的事,他才不会再来找自己。
“我的母亲曾经是个戏子,后来沦落成□□,父亲是日本人,一直在走私烟土赚昧良心的钱,他破产后自己一个人逃回日本,母亲因病逝世,我被卖给做一个大户做丫鬟,后来大户死于日本人刀下,而我被又卖到了日本。”
她甚少将自己的过去说给人听,徐启鸿显然也被她说的这些事惊到了,只看着她,没有说话。
“徐警长,你的父亲是销烟英雄前朝名将,姐姐留学海外是建筑学博士,你是家世显赫的名门之后,与我如何做朋友?”
初华从包里拿出夹在书中的那张票,塞进了他的手中:“我还是那句话,如果没什么事,以后请当做不认识我吧。”
她说完转身走进了弄堂里的黑幕中,过了很久,她才听到徐启鸿问她:
“我不配和你做朋友,那程鹤清就配?”
初华的脚步顿了顿。
她与程鹤清,也是不能做朋友的。
那晚之后,徐启鸿真的就没再来找过她。
初华安安心心准备完了考试,期末成绩还没出来,日报社就安排了她和秀吉先生踏上去往香港的轮船。
秀吉君与冈川先生不同,冈川先生面对甲板前浩瀚壮阔的水面会忍不住吟诗一首,而秀吉先生只会嫌弃海水味腥气,水手卖的牡蛎不新鲜。
这艘船上有不少学生模样的年轻人,听说是前往香港换乘去往美国的轮渡——他们是一群即将赴美留学的学生。
他们在船上兴高采烈地讨论着当下中国是怎样,美国是怎样,孙总统怎样,国民政府怎样……在这片海域里,他们仿佛是自己的王,畅所欲言地说着任何想说的,不用再惧怕哪一方的势力。
初华默默地听着,就像当初在去往广州的船上,听那位黄姓先生说民主与共和。
她突然想通了一件事,无论是自己想成为的冈川先生,还是现在羡慕的这些侃侃而谈的学生,他们好像都是一类人。
都是在这个时代里,孤勇奋进的人。
船在五日后到达香港仔,那天刚好是圣诞节。
彼时的香港,早已经成为英国的殖民地,是以圣诞的时候街头巷尾都挂上了雪花、鹿角一类的装饰,随处可见的圣诞树更是将这里打扮的生机勃勃——完全不同于上海,这里已经全部西化了。
秀吉先生看到满大街的西方元素,摇了摇头,长吁了一句:“香港怕是永远也不属于中国了。”
但殖民是有期限的,初华在书上读到过,她想到那时中国一定不会是现在的中国,香港也不是眼前的香港。
他们下榻在离市中心很近的酒店里,刚登记完,秀吉君就让她马上做好准备,今晚要去参加一个重要的圣诞派对。
“如果今晚的生意能成功,我保证,你明年的工资能涨一倍。”秀吉君和她打包票,“所以等会你千万要翻译好。”
“我会尽最大努力的,秀吉先生。”
“哦,对了,”他想起什么来,问初华:“我记得是不是之前让你带上一套和服来香港?”
初华点点头。
“今晚记得穿和服去,山地将军更喜欢日本女人。”
“今晚还有将军在?”初华问。
“这个你就不要多问了,你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就行。”
秀吉先生仿佛对她的多嘴很不满,嘟嘟囔囔地进了自己的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