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国将复(二)
面前的人听到初华的声音,缓缓抬起头来,对她挤出了一个微笑。
“我……只是……路过,来……看看你。”渡边凉的声音很轻,说话也断断续续。
他停了一会,喉结上下动了动,似乎还想说什么,最后却什么也没说,落寞地转身离开。
“凉!”
初华忙追了上去,眼前刚才还好端端的渡边凉突然跪倒在了地上。
她赶紧上前去扶他,右手倏地摸到了一滩湿润,不好的预感袭来,她抽出手,借着路灯的光看着,手上那块黏糊糊的分明猩红鲜艳的血液。
渡边凉半倚着初华扶着自己的手,他甚至虚弱到连抬眼看她的力气都没,艰难地说出了一句完整的话:“我想在……临死前……见一见……你。”
“你哪里受伤了?”她焦急地询问他,可此刻的渡边凉已经没有多余的力气回答她了,他慢慢闭上了眼,身子向一旁栽去,幸亏被赶来的程鹤清扶住才没摔倒在马路上。
“先把他带回公馆。”他说。
初华没想到再见到渡边凉会是这样的情景。
公馆里,程鹤清给他检查了伤口,身上有多处打击伤,但都不足以致命,最危险的是中了子弹的右腹,虽然经过了简单的包扎止血,但看样子子弹还在腹中,失血很多,再拖下去会有生命危险。
看到渡边凉肚子上触目惊心的伤口,初华难以想象他经历了什么,她坐在床边望着程鹤清,声音有些颤抖:“我们得赶紧把他送到医院。”
程鹤清有些顾虑:“他身份特殊,恐怕不能直接将他送到医院。”
“那该怎么办?”
“你别担心,我先去联系一下熟悉的医生,想想办法。”
程鹤清去客厅打电话,初华拧了条毛巾给渡边凉擦干净脸上的血迹。
他依旧昏迷,额头滚烫,连呼吸都很微弱。
初华看着他的脸,她后悔没在香港的时候主动认出他,也许她那时候就应该劝劝他,不要再做这些刀尖舔血的营生。
虽然她知道渡边凉倔得像头驴,未必肯听自己的话,但他今天能来找自己,说明还是认她这个朋友的。
打完电话的程鹤清敲门走了进来,他说联系上了林医生之前工作过的医院同事,但现在需要通过手术将子弹取出,公馆没有做手术的条件,必须将渡边凉带到别处。
“街口有一家药店,老板是我的票友,他店中有手术需要的东西,我和他们约好九时一刻在那里手术。”
“你先把他衣服穿好,我去那里找一下老板,等会我们一起送他去那边手术。”
他交代完转身下楼,初华跟着跑了出去,在楼梯口叫住了他:“四哥——”
程鹤清回头望着满脸愁绪的她,停了几秒,然后转身走上前轻轻将她拥在怀中。
温暖的怀抱暂时缓了她的担惊受怕,他温声安慰她:“渡边君一定会没事,我都安排好了,放心。”
初华在他怀中重重地点了点头。
药店老板听说他们这里有病人需要急诊,特意过来帮忙,还借出了平日里用于拉药品的推车,几个人趁着夜色将渡边凉送进了医院。
手术从九点多一直进行到午夜还没有结束,初华看着帘子后头晃动的人影,惴惴不安地等待着。
程鹤清坐在她身侧,虽没有说话,但一直紧握着她的手。
凌晨一点多,陈医生终于从临时搭建的手术室走了出来,告诉他们手术很成功,渡边凉捡回了一条命,但还需要卧床静养一段时间,伤口随时有感染的风险,要时刻观察身体状况。
“不过,他是日本人?”陈医生有些好奇。
程鹤清道:“刚从日本留学回来,路上不幸遭遇了劫匪。”
“原来是这样,最近租界外总是不太平。那既然手术完成了我们就先回去,要是病人的伤口再有什么问题,程老板请随时联系我。”
“多谢,我送你们出去。”
程鹤清陪同医生和护士下了楼,初华双手合十,在心里感谢完方才打扰过的神明,才走进手术室去看渡边凉。
他躺在病床上,脸色煞白,手背上还绑着输液管,医生说他失血太多,暂时还需要靠药水维持身体机能。
她替他盖好了被子,坐在床边的凳子上等待他苏醒。
不多久,送走了医生的程鹤清走了进来,让她先回去休息,明天还要上课。
“我已经和药店老板打过招呼了,渡边君暂时可以在这里修养,二楼是囤积药品的仓库,平时少有人来。”
“我想,等他醒了再回去。”初华望着程鹤清。
“麻药还没过去,醒来怕是还要有些时候,我留下来照看他,最近戏院没有什么事,最适合做些照顾病人的工作。”程鹤清搬来另一张凳子,他催促着初华回去,“听我的话,先回去休息,明天带些吃的再来看他。”
“那我就等到两点钟,他要是还没醒我就回去。”
拗不过她,程鹤清只能答应了:“好。”
那晚后来初华在病床前不小心睡着了,他不忍心叫醒她,脱了外套给她披着,应付过了一晚。
第二天醒来时,初华却发现渡边凉竟不在床上,程鹤清也不知所踪。
她着急地跑下了楼,正遇到一前一后上楼梯的两个人。
走在后头的程鹤清抬头望着她:“我买了早餐,放在楼下了。”
“你们刚刚……是去吃早餐了?”
渡边凉没有说话,捂着肚子上的伤口低头绕过她上了楼,初华连下几节楼梯走到程鹤清跟前,露出担忧的神色:“他怎么了?”
程鹤清笑着摇了摇头:“没什么,快去吃早餐吧,去学校别迟到了。”
初华现在哪还有什么精力上学。
今天一上午都是留学班的课,老师们按照之前的惯例拿来今早报纸给他们品读。
头条写的是:朝爱国战士流亡上海,成立抗日临时政府。
初华看着忽然报纸愣了神,连老师叫她起来回答问题也没听到。
老师提高了音调,她匆忙站起身,将报纸上的标题用标准的中文发音读了出来。
“不是这一篇。”
前头的英国学生对着她指了指二版的一篇文章。
“救国联合会三领袖被捕声明。”
老师放过了她,初华坐回了位置上,继续盯着头版头条的文章沉思。
文章里说昨日朝鲜流亡海外的爱国人士在中国上海成立了大韩民国临时政府,总共有二十多位代表出席,同日下午在金神父路发生了枪击案,有市民见到日本人当街开枪杀人,报社猜测此次枪击案应与朝鲜政府成立大会有关。
初华知道渡边凉是朝鲜人,同时也拥有日本国籍。
她怀疑他的枪伤正是与金神父路发生的枪击案有关,只是不知道他现在是在站在哪一边的人。
毕竟他曾在香港射杀过日本的将军。
下午放学时候还早,初华去菜场上买了一些大补的食材,又回公馆炖了好些时候,才将晚饭送到了药店。
渡边凉坐在床上,盯着西沉的落日发呆,见她来了,转过头朝她露出一个苍白的微笑。
“我给你煮了一些补身体的东西。”初华将饭盒打开,盛了汤递给他。
她坐在床边,关切问他:“你今天感觉怎么样?伤口还疼吗?”
渡边凉低头喝着汤,没有说话,直到吃完手上的东西,他才开口说:“我好得差不多了,明天就会离开这里。”
“明天?你昨天才做了手术,医生说要卧床修养。”
“皮外伤而已。”
“你昨天还说自己要死了。”初华忍不住埋怨他,“你又要回去为日本的什么政党卖命吗?”
渡边凉低着头,夕阳的金色光芒照在他的头发上,将他如墨的黑发都染成了金黄的颜色。
良久,他说:“我不能待在这里,会给你们带来麻烦,日本人正在找我。”
初华想起了上午课上的那份报纸,她压低了声音问他:“昨日金神父路的枪击案,是否与你有关?”
渡边凉望着她的眼睛,沉默地点了点头。
果然,他最后还是选择了自己出生的国家。
屋外有人敲了四下门。
初华上前开了门,门外的是程鹤清,这是他们昨晚定下了暗号。
“你看起来好了不少。”程鹤清望着床上的渡边凉用日语同他说。
“昨天医生医术很高明,请替我谢谢他。”
“不如等你全好了自己去道谢,他是伯特利医院的医生,姓陈。”
程鹤清脱了外套放在床头,他松开手腕处的衣扣,让初华将药箱拿过来。
“恐怕等不到那时候了,我明天就要走……咳咳……”
一阵剧烈的咳嗽后,渡边凉缠在腰上的绷带又渗出了鲜红的血液。
程鹤清从药箱里取出了药物和新的绷带:“我们如果害怕会被你连累就不会救你了,现在已然是一条船上的人了,船要是沉了一个也跑不掉,现在租界里全是在找你的日本人,你现在出去等于把我们这条船凿了个洞。”
他将药粉递给渡边凉:“自己换好药,我昨天跟医生学过怎么缠绷带,不介意的话我可以帮你。”
渡边凉没再说话,低头接过了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