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故里(五)
初华醒来后的第五天,已经恢复到能下床行走了。
有时候程鹤清会陪她到医院楼下的花园里走走,临近农历新年,医院里的人并不多,他们晃晃停停,看看日光雪色,一下午很快过去。
来日本的几年,她觉得每天都在度日如年,但这几天在医院里,她又觉得像是抓不住时间似的,眨眼就没了。
伤口愈长愈好,有些东西也越来越近。
譬如,离别。
他这几天一直在收到从中国寄来的信,或是电报,初华没做过什么大生意,但只是开了一间书屋,一天不营业就会生出许多事,他离开中国这么长时间,是到了该回去的时候了。
为了让他安心处理工作,这几天初华不再许他陪床,芝芝自告奋勇留了下来,说自己已经跟护士学会怎么换药了。程鹤清拗不过她俩,只得回了旅馆。
两人晚上睡觉前,初华问她知不知道她四哥身上的伤。
芝芝点点头:“知道,听小湘说,伤口有棍子打的,也有鞭子抽的。”
初华听后沉默了好一会,才问她:“芝芝,你还有几年毕业?”
“再有一学期就能回去了。”
“回去了……就别再来日本了。”她望着窗外黑沉沉的夜色,又说,“让你四哥也不要再来日本了。”
说这句话时,芝芝看到她背对着自己,摸了摸鼻子。
时间很快到了农历新年。
初华恢复得很好,医生同意她提前出院,回家过新年。
出院那天渡边凉也来了,这是初华醒后第一次看到他,瘦骨嶙峋的样子,仿佛风一吹就能倒。
初华突然想到,渡边凉也不能再在日本。
他被毁掉的脸,他身上的枪伤,他正在结痂的伤口……无一不是日本人给的。
“我知道有一家特别正宗的中国餐厅,已经定好了位置,过去吃完年夜饭再回家吧。”渡边凉对他们说,虽然朝鲜是在大年初一才吃家宴,不过他知道中国人习惯在年三十这天吃。
芝芝首先应下来,想了想又说:“殊音姐姐和安德烈先生也还没回美国,要不请他们也一起来吃顿团圆饭吧。”
初华询问渡边凉的意见。
他点头应下:“正好,我喜欢热闹。”
这间也确实如他所说一般,非常热闹,四处都洋溢着过年的喜庆氛围。门口挂着红灯笼,墙上摆着中国结,刚进来乍以为一脚踏回到了中国。
七人在中国餐厅里一起吃了晚餐。
但不同国籍不同语言的人坐在同一个饭桌上总会闹一些“笑话”,说中国话,渡边凉和安德烈听不懂,说日本话安德烈听不懂,说英语渡边凉又听不懂,只能让两个小孩在中间当会儿翻译。
但好在无论在哪个国家,酒都是最直接的语言,初华不能喝酒,以茶代酒同大家共举杯。
这段时间因为庭审、因为入狱、因为受伤的阴霾终于在今天被一扫而尽,年除岁迁,辞旧迎新,喝得微醉的青年们高兴地说着不同语言的祝酒词。
未来的国会是什么样子,未来的家会在哪里,没有人能未卜先知。
但总有人满怀期待。
吃过饭,太阳才刚下山,几个人沿着街道往回走。
渡边凉借着酒意,告诉了初华冈川书屋被烧掉的事。
“我都知道了。”这些天里虽然没人告诉她,但她不是瞎子聋子,总能听到点风声。
“治子冲进火场里把冈川先生的桌子搬了出来,现在只留下那一样东西了。”渡边凉说。
初华低头想了想:“我那里还有一些存款,你拿去帮我赔偿给夫人和美纱子小姐吧。”
“夫人几天前就来过大阪了,那时你还在昏迷,她在废墟里拾了一本冈川先生的书就离开了。”
这几年书店经营得不错,冈川夫人并不在乎她的赔偿。
初华抬头望着远处快要沉尽的落日,对他说:“凉,我们没有地方可以去了。”
“回去朝鲜吧。”她停下脚步,望着他说。
他顿了顿,问她:“那你呢?回中国么?”
她没法回答他。
如果是以前,她会自嘲地说“我已经是日本人了,当然会留在日本”,可现在,她已经为自己这个身份而感到耻辱。
程鹤清在身后听着面前两人的谈话,不觉皱起了眉头。
冈川书屋被烧毁,连带着他们之前住的房子也被烧了大半,出院后的初华只能在程鹤清下榻的旅馆里开了一间房,暂时放置从之前的住处抢救出来的东西。
其实也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不过一个铁盒子,还有辛眉寄过来的书。
不值钱,但对她来说却是无价之宝。
程鹤清将那些东西搬到了她的房间放好,正要出去时,初华叫住了他。
她让他坐下然,然后转身从医院带回来的包里拿出药粉,那是芝芝收拾东西时顺手塞到她包里的百宝丹。
她拿着药粉,伸手去解他衣领的扣子,解到第三颗时他才反应过来,抓住了她的手。
她笑:“我想给你上药。”
程鹤清清咳了一声,松开她的手。
她将他的一口全部解开,褪去了上身的衣物,一道道附在皮肤上的伤痕在屋里的灯光下骇目惊心地展示着。
“都好得差不多了。”他说。
初华嗯了一声,带着一些哽咽。
她安静地给他上好了药,指尖拂过那些伤口与淤青,心里像是被块石头狠狠压着。
“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去?”她为他披好衣服,一颗一颗将扣子系了回去。
程鹤清却没有回答她,只问她:“要不要离开日本?”
她的手停在他胸膛前的扣子上,好半会才说:“怎么……离开?”
程鹤清伸手捧着她的脸,缱绻地望着她的眼睛:“去美国,像那时候的计划一样,去上学读书,我已经帮你联系好了学校,到了那边殊音也会帮你……”
“可我想回中国。”她打断了他的话,双眼通红地看着他。
“我知道……”他将她抱在怀中,轻轻拍着她的背,“我都知道。”
他安慰她:“余先生已经着手去办了,你的中国居民证很快能下来,等拿到了证,我再去美国接你回家。”
这是他现在能想到最好的解决办法了。
但证件到底多久能下来,他心里没有底,这些年他求过很多人,威逼过利诱过,但事关两国关系,一直没能办成。
没有只手遮天的权利,他们不过都是生活在乱世的蝼蚁。
其实初华知道,去美国大约也是她现在唯一的出路。
她成了日本人眼中的“叛徒”,书店被毁,房屋被烧,她在关西已然待不下去了,回东京则又要做回“工藤初华”,受控于她的祖父。
她将脸贴在他的心脏处,隔着衬衫感受着他的心跳声。
如果她不离开日本,以后再见到他不知道会在何时。
如果她不离开日本,渡边凉更不会离开……
初华想了很久,突然开口说:“我们结婚好吗?”
程鹤清松开了她,他低头望着她的眼睛想确认她是不是一时笑言,没想到初华却很认真地又说了一次。
“我们结婚吧,结完婚,你回中国,我去美国。”
“在日本结婚?”
她点头:“嗯,只去登记就好,不用什么婚礼,我们明天就可以去。”
他问她:“你不后悔?”
“我只后悔这辈子没能真正嫁给你一次。”
在天津那回,她还太小,连什么是结婚都懵懵懂懂。
这次在日本,虽然隔着国籍,但她还是想与他结婚,哪怕婚后就要两地相隔。
她怕去了美国后,再没有这样的机会。
次日一早他们就去了结婚登记处,只是两人都忘了今天是大年初一,那里根本没有人。
虽然扑了个空,但他们在街上看到了一家还开着门的照相馆,初华拉着他进去拍了照片。
那只是一间小相馆,没有婚纱,听说他们今天结婚,老板特意找来了一块白纱,给初华夹在头上假装头纱,为他们拍摄了婚纱照。
两人端正地站在镜头前,照了他们这辈子第一张只有彼此的合影。
“新婚快乐。”离开前老板祝福他们。
在回去的路上,他们买了一些糖果当做喜糖,打算回到旅馆发给众人。早上他们只对芝芝一个人说过要去登记结婚,但程鹤清说以她的性格,现在应该是整个旅馆都知道了。
旅馆的门外停着一辆汽车,初华觉得有些眼熟,再走进门后,果然看到了坐在大厅里的祖父。
听程鹤清说他在自己昏迷的时候来过一次大阪,但当天就回了东京,不过后来特意请来了东京的医生来看她的病情。
虽然在救助程鹤清与渡边凉出狱的事上他没有帮自己,但初华并没有怨恨这个精明的老人,明哲保身是明治时代在他们身上刻下的烙印。
初华从手提袋中抓了一把糖果放在了他面前的桌子上,她介绍道:“我今天结婚了,这位是我的丈夫。”
老人透过厚厚的老花镜片看着程鹤清,他记得他,当年就是他千里迢迢来日本,告诉自己还有一个流落在中国的孙女。
他随手拿了一颗糖果,剥开糖纸,吃了下去。
“糖果很甜。”他说,又问她,“你的婚礼呢,打算什么时候办?”
“我不打算办婚礼。”
老人牙口很好,硬糖在口中被咬得嘎嘣脆,他一脸严肃地说:“工藤家的女孩出嫁,不能没有婚礼!”
他看向程鹤清:“你不会,不想给她婚礼吧?”
“我打算等回了中国再办。”
“就在日本。”老人拍了拍桌子,将这件事定了下来。
初华本不想理会祖父的独断专行,但程鹤清却意外地赞成他要办婚礼的想法,他说:“我也想看看你穿婚纱的样子。”
因为她现在被日本人所不容的特殊身份,婚礼不宜大操大办,渡边凉联系了朝鲜来的南神父,婚礼就在他工作的小教堂里举办。
婚纱是她的祖父派人从东京送过来的,听说是现在最时兴的款式。
穿着婚纱的初华被祖父牵着走进礼堂的时候,程鹤清忽然觉得,过去那些年里自己在台上演的良缘佳配,现在才有了真实的模样。
小小的教堂里,坐着七八个好友,在神父的祝福声中,他们正式结为一对夫妻。
那是1924年,她二十二岁,他三十岁。
结婚前一天晚上,程鹤清重新做了婚笺,模仿她母亲的字迹,将婚书誊抄了一遍。
“从兹缔结良缘,合二姓以嘉姻,卜他年共白首,同心同德,永结鸾俦。”
在姓名处,按照初华的意愿,将她的名字改成了孟华。
孟华,梦华。
婚后的第二天,是他们离别的日子。
之前就联系好的宾夕法尼亚大学开学在即,他们没法再耽搁。
初华同徐殊音夫妇一同登上去往美国的轮渡,在港口时,来送行的渡边凉解下了腰上的武士刀,递给了她。
“我要回朝鲜去了,带着它不方便。”他解释,又请求她,“帮我暂时保管一下,等……等战争结束,我去找你拿回它。”
初华抱着那把沉甸甸的武士刀,点头答应了他。渡边凉最后给了她一个微笑,转身走进了风雪中。
初华看着他的背影,虽然战争结束后她不知道自己将会身处何方。
但她想,活着,总能相见。
程鹤清亦是在同日登上回中国的船。
他们自码头分别,那天的大阪下了久违的雪,雪花簌簌落在肩头发上,让离别的拥抱变得更加温暖。
她记得他说过,短暂的离别是为了更好的相见。
所以,这次他们都没有说什么感伤的话,只笑着道了别。
大雪淹没了他们走过的路,往后的路,即使远隔重洋,鸿雁难托,也要相互支撑着走下去。
1924年春,初华进入宾夕法尼亚大学攻读文科,期间也学到了专业的翻译学知识,在闲暇时间着手翻译冈川先生的作品。
她每隔几个月就能收到一封程鹤清的来信。信中他说打算在上海办一所戏曲学校,要请张春令和周小姐来当老师,梨园行当长久以来都是班主师徒制,只教唱念做打,难育人成才。他还说等她回来,要是愿意,也可以来教孩子们外语。
初华自是愿意,回信中还问他要了昔日故友辛眉与文彦的联系地址,想一一与她们恢复联系。
整个1924年就在几封家书的来回传递中渐渐消逝。
到了1925年,中国先是工人罢工,后是军阀混战,传来美国的消息各种各样,很多华人纷纷写信给在大陆的亲戚朋友,让他们赶紧来美国避难。
但这些信大多消失在汪洋里,初华寄回去的信也丢了好几封。
这一年一直到圣诞节这天,她才真正收到了程鹤清寄来的第一封信。
拆开信封,里面是一张薄薄的“中国居民证”,上面有程鹤清用小楷写的身份信息。
随信还附了一张纸,上面只有一行字。
——山河故里,可缓归矣。
短短八个字,是她穷尽半生的追寻。
那天收到信时,她正准备出门与特意来费城见她的Moliy夫妇吃饭。
后来她将这件事告诉了他们,Moliy建议她先完成学业再回国:“反正你已经有了中国公民身份,回去不急在这一时。”
林夏卓亦是赞同:“四哥都让你‘缓归’了,明年Moliy工作就在费城,你留下来,你们还可以经常见面。”
林夏卓与Moliy婚后一直没有孩子,林先生做了国际医生,常年需要世界各地地跑,Moliy亦步亦趋,还考上了护士证。
一直到1926年底,初华顺利从宾夕法尼亚大学毕业,带着两箱自己翻译好的书登上回国的船。
船上的日子晃晃悠悠,她的心也跟着晃晃悠悠。
几个月的海上漂泊,为了打发时间,她把与程鹤清这三年间的通信来来回回地看,看到最后,每封信都能滚瓜烂熟地背下来。
轮船绕过好望角的时候,她跟着在船上结识的作家张小姐将一个写满愿望的漂流瓶扔下了海,听说这样能带来好运。
张小姐问她写了什么,她说,希望人间无离别。
张小姐笑:“我反而觉得离别是人间最浪漫的事,有离别才有牵挂,有牵挂才有故事。”
她问她:“你的故事是什么呢?”
初华低头转着无名指上的翠玉戒指,想了想说:“我的故事,和中国万里河山下每一处的故事,都一样。”
很久之后,轮船终于在一声长长的鸣笛声中停在天津港,她随着人流下了船。
这次回国,她故意没同程鹤清讲,想给他一个惊喜。
她一边期待看到他时他的模样,一边又不免生了近乡情怯的心绪,拎着两个箱子,在人群中慢慢悠悠地走。
箱子有些重,过了关卡检查后她将箱子放下停下来歇歇手,却看到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帮自己拿起了地上箱子。
她抬头,见到了那张梦里出现过无数次的脸。
三月的海风轻轻吹起程鹤清的头发,他向她伸出手。
“回家吧。”他说。
“嗯。”
一十三年,路漫漫而求索。
求的是山河无恙,盼的是风月浪漫。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