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8 章
宁知越借着换衣衫,稍稍休整了片刻,也趁着此时提醒姜盈盈,若是一会问到她什么,无需隐瞒,知道什么说什么,剩下的由她来圆场。
虽不知晓她们方才说了什么,但她从玄素口中早已知晓陈家与宁家的关系,宁知越来历不凡,又与虞郎君关系匪浅,她是专为此事回的汜州,考虑想是周全,既如此说,自然也有她的道理,轻轻点头。
说罢,便留着玄素仍在屋里打点,两人往前厅来。
行到厅后侧门的游廊上,便听见厅内有几人争执不下。
宁知越停下脚步在廊上静立一会,听着几人争执的内容,才知姜盈盈方才情急之态是真,但言辞太过婉转。
找她过去是真,不过不是为了当面听她细说黑衣人的特征,而是他们依照自己的描述没有找到人,要向她问罪。
一个陌生粗犷的声音响起,当是袁志用的,他毫不掩饰自己的疑心,言辞也颇为直接放肆,直言当时只有宁知越接触过黑衣人,除去这一次,听说在上一次黑衣人也是进了她屋子就失踪了,要么是韩玉娇说谎诬陷,要么就是宁知越有所隐瞒。
韩玉娇经不住激,也不觉得是自己看错,当即便道:“我没说谎……”话说到一半,似受了惊吓,嗓音发颤越来越低,“我就是看见了,黑衣人进了她的屋子。”
“哈哈哈,韩娘子没有说谎,那就是宁娘子隐瞒了。虞钦使莫不是还想替她开脱?”
虞循沉着声,听不出喜怒,“袁将军声称并不知晓汜州城内有凶徒作恶,拦截公文,更不知公主病情是为下毒所累,却对前日夜里发生的事了如指掌,难道没听说当夜韩娘子发现黑衣人便冲进褚玉苑将宁娘子的屋子围起来,经众人搜查过,屋内确实无人,已证实宁娘子清白,现下找不到人,却是想将罪责都推卸到一个小娘子身上么?”
袁志用对此不以为意,“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公主别苑生了如此变故,本官临危受命,自然也要弄清楚事情始末,着人打听了一二不是也很正常?再者,本官只是略有怀疑,虞钦使便如此袒护,是否过于偏颇。”
“别苑查案,并非我一人说了算,若袁将军当真疑心我偏袒,自可上书圣上裁定,但若说宁娘子与黑衣人勾结……若无实证,还请袁将军慎言,以免辱了宁娘子清誉。”
袁志用冷哼一声,又一个声音附言:“袁将军此言不止会辱了宁娘子清誉,也有折损虞钦使清名之虞。这世所周知,虞钦使是最为公正无私之人,当日公主遭人下毒一事告破,宁娘子遭人非议,虞钦使便是顾忌他二人的交情落人口实,才请了漪兰姑姑与洛长史主持大局,当着府中上下仆婢的面审问过宁娘子的,将军如此疑心,反倒像是在说这别苑里的人都在偏袒宁娘子了。”
是冯昭的声音。
宁知越凝眸看像姜盈盈,似有问话的意思,姜盈盈也不知怎么的,就看懂了她问的什么,只是她也不知道,一向沉默寡言,不掺和别苑庶务的驸马为什么此时帮宁知越说话。
她摇了摇头,又听袁志用问出了两人心中的疑惑。
“这倒是奇了,驸马不理世事,今夜不在公主身边照看,我还道是想亲自见证抓获凶手,没想到是特地来给宁娘子撑腰的?”
冯昭并不恼,声音依旧很温和平静,“袁将军说笑了,说撑腰轮不上我,不过是相信虞钦使看人的眼光,也见识了宁娘子这些日子为公主的事奔波劳累所受的苦,说句公道话而已。宁娘子自幼长在西域,初来汜州,人物生疏,何谈勾结黑衣人,反倒是宁娘子聪慧敏锐,也说不准还有什么一时半会没想到的事,被凶手忌惮,所以冲着她去呢?”
其他人闻言,也是纷纷议论起来,觉得不无道理,洛长史几人附和道:“驸马所言甚是。”
袁志用顿了顿,冷嗤一声:“驸马所言确有几分道理,但……下官的推论也不无可能。”
这是有意将她拉下水了。
宁知越嘴角勾起一抹冷笑,朝姜盈盈一个示意,两人迈进了厅内。
“我也觉得袁将军说的极有可能。”她声调不高不低,一脚踏入厅内,所有人都朝她看了过来,虞循却对她刚才的话蹙了眉头,冲她摇头。
宁知越当做没有看到,淡然一笑,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袁志用身上。之前在昏暗光线下那一瞥,只觉得他高大魁梧,横眉凶目,一脸煞气令人胆寒,此刻在厅内明亮的地方再看他,宁知越就这么直直地对着他的视线,没有一丝要闪躲的意思。
“只不过……我与黑衣人勾结,反要请袁将军前来相助……虞郎君,这下不止你被我牵连,别苑的众人都被牵连,就连袁将军也逃脱不了干系。”
此话一出,众人皆是倒吸一口凉气,这宁娘子素来识大体顾大局,怎地此时如此胆大莽撞,她难道不知道袁志用的来历吗?
不,她知道,袁志用不正是她“请”来的吗?
洛为雍紧张地看向虞循,希望他能主持大局,缓和局面。袁志用今夜显然就是在故意找宁娘子的茬,再转嫁到虞循身上,很难说不是为了将虞循排除在外,独揽大权,这个时候重要的是解决眼前的困境,可不是逞一时意气。
然而虞循并未注意他的暗示,目光落定在宁知越身上,没有片刻转移。
“放肆,你敢污蔑我们将军。”
宁知越扫了一眼说话的人,那是个年近四十上下的中年男子,作一副儒生打扮,但看他那张脸,高耸的颧骨使眼眶更凹,眼尾的纹路与眯起的眼缝融为一体,只迸出一点精光,就像是猛火窜起时冒出的一点火星,离开了火塘便霎时没了影。
不就是仗势欺人吗?谁不会。
宁知越不以为意,视线掠过他,只盯着袁志用,颇有一点挑衅意味,“袁将军,我污蔑您了吗?依照您的思路得出的推论,怎么在我这儿就是污蔑了?”
若说宁知越最初的那一句“袁将军也逃脱不了干系”还能算是她为自己申辩,但此刻这一举动无异于是在当着他的面挑衅。
厅内一时沉寂下来,众人心内颤颤,目光来回在宁知越和袁志用身上游移,再有分神的时候,也是暗暗给虞循使眼色,希冀他能出面,驳倒袁志用也好,拦住宁知越也罢,总之不能让事态发展得更严重。
虞循不是没有注意到洛为雍的暗示,但他此时更觉出宁知越的不同来。
这个人明明就站在他身侧,也并非头一回见她言辞大胆狂放,毫无忌惮,但她现在这副嚣张跋扈的模样……他只觉得十分陌生。
宁知越性子是率真爽直的,平素里的穿着也都是带着一点明显色彩,显得人很开朗乐达,但今晚的她换上了姜盈盈的衣裳——姜盈盈的衣衫素来淡雅素净,衬得她温婉柔弱,但在宁知越身上……寒凉、森冷,一副冰冷生人勿进的姿态尽显,与其说她是倨傲狂悖,不如说她有一股莫名的底气支撑着,面对眼前这个狼子野心昭然若揭的凶恶之徒也丝毫不畏惧。
但她哪来的底气?
虞循看着袁志用一脸厉色,目光如箭一样死死盯着宁知越,隐有发怒的迹象,将宁知越拉到身后,正要说什么,袁志用脸色遽然变化,忽而哈哈大笑起来:“好好好,宁娘子不仅足智多谋,还胆色过人呐。不过引嫣阁与听雪堂的一众仆从都已查了个遍,却一无所获,宁娘子再能言善辩,事实摆在面前,依照你所言找不到人,总得有个说法吧?
“这话得问袁将军,究竟是找不到,还是根本就不想找。”宁知越毫不客气,气势颇为嚣张说:“那黑衣人如此明显的特征,我只是稍稍问了姜娘子几句,便已有了线索,袁将军带着一众兵卫搜查别苑,找不到人也就罢了,打听消息不问正事,反倒怀疑到我身上来。”
“你知道黑衣人是谁了?”
众人皆是目露疑惑地看向她,她受伤之后一直在内室待着,未曾找人,姜盈盈此前一直跟在虞循身侧,也就是方才进去叫她才有了片刻独处,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便知晓黑衣人的身份了?
虞循也颇为惊诧,治伤之时,姜盈盈鲜少开口,何时提供了线索?
宁知越道:“当时形势着急,我没与卢典军述说完全,只捡了要紧的事与他和漪兰姑姑推测,你不清楚也很正常。给公主下毒也好,拦截公文也罢,这两路人的共同目标都在于南漳县陈家,而陈家虽则家破人亡,却是有一个婢女失踪过的。”
虞循想起来,卢毅描述中提过这个婢女一句,说她是在陈家娘子和另一名婢女去世后不久失踪的,他以为这人的失踪与陈家父子的失踪一样,也可能是遭逢大难,已遇不测,现在听她说来,莫不是这婢女也是擅用左手,还会功夫?
“方才在内室里,我与你提起这黑衣人是女子,首先想到便是这人,从陈家出事之始,这名婢女便失踪不见,一直未曾露面过,虽然许多人认为她已经亡故,但没有尸体终归只是猜想。但我听闻姜夫人久居慈安寺,姜娘子也常去慈安寺小住,便已问过她的婢女澄心,得知姜娘子与那名婢女是见过的。”说着,她看向姜盈盈,“姜娘子,请你将方才所言告诉众人吧。”
“啊?”数道目光落在她身上,使她一阵心慌。她何曾对宁知越说过什么,更不知道她与玄素方才究竟说了些什么。
但出来时她的提醒多少给了她一点准备,此时她稍作惊惶,很快便反应过来。宁知越有自己的打算,但准备将她们排除在外,只有她先说了,才能给宁知越发挥的机会。
她攥着手心,抿了抿唇,缓缓说道:“其实……我也就见过那名婢女几次……那时陈娘子还在,她们主仆三人也常往慈安寺去为陈夫人做法事。那名婢女名叫玄素,另一个叫青予,陈娘子素喜幽静,鲜少露面,寻常都是由青予伴在左右,玄素则在寺中与人周旋排布琐事,因此见过几回。如宁娘子所问的,玄素的确是惯用左手,但她性子活泼直爽,看不出来是否会功夫。”
宁知越看向虞循,问:“姜娘子不知晓,但不表示不可能,那婢女失踪这么久,都没有下落,也没有找到尸体,公主现下又出了这样的事,很难说不会与她有关。”
她的意思很明显,既然凶手是为了陈家,极有可能就是与陈家有关的人作案。出去陈家父子在外地失踪,一直在汜州待着的就只有这个玄素,只不过凶手若真是玄素,那这件案子的开端就不是以陈家闹鬼开始,而应该是从陈娘子和那个叫青予的婢女的死开始。
这两人不是自尽?
虞循展目看向韩阳平和计逢,陈家当初是南漳县,乃至整个汜州最大的豪绅,韩夫人曾说汜州上缴赋税多亏当地豪绅填补,韩阳平和计逢不可能对此事不知情,他不直接对自己言明,却让其夫人透露给宁知越,让宁知越转述,分明是有意而为。
他们两人是如此,那么袁志用……
“袁将军对此事知晓多少?”明知道他口中不可能有真话,虞循还是多此一举问了一句。
果然,袁志用哼了一声,道:“若非宁娘子今日提及,本官都不知有这回事。”说着他朝着身边那儒生模样的人扬了扬下颌,那人当即会意,昂着头摆出十足的架势,道:“将军公务繁忙,不知此事也不足为奇。但宁娘子所言也并非虚言,不过丢一个婢女,也算不上大事,陈家娘子不得他家家主喜爱,那婢女失踪也无人在意,只当是随了她主子去了的。”
“丢一个婢女是小事,陈家家破人亡也是小事?”
那人笑笑,“虞钦使这话就问错人了,南漳县隶属汜州,即便县衙不管,也是韩刺史与计长史的内务,我们将军怎好插手呢。”
被点名了两人战战兢兢地站出来,只道:“南漳县衙多番查验过,陈家败落虽则令人唏嘘,但此事是当地几个商户为利益上的明争暗斗,这类事迹各州各府皆有事例,且层出不穷,再则那陈家父子最后是为避债潜逃失踪,整件事故除去陈家娘子与那两个商人意外身亡,实在看不出还有什么会令他们如此丧心病狂地谋害公主来达成目的。”
玄素失踪,便可推论出陈家娘子与青予的死有疑点;那两个商人在陈家离奇溺死,本该又是两桩悬案,只一句“意外身亡”,便将此事一笔带过,彻底翻篇,竟还有脸说看不出为何如此。
虞循默然,袁志用在此,不便当着他的面问询二人太多,本想暂且揭过日后再议,那儒生却面露得色,高呼道:“看看,看看,韩刺史与计长史都瞧不出内幕来,我们如何能知晓,我们将军又如何能知晓?倒是宁娘子,来汜州不久,又是身处公主府邸,倒是无所不知呀。”
宁知越斜睨了他一眼,全然不将此人放在眼里,仍是不理睬他,只朝着袁志用道:“袁将军手下的人若是不得用,尽早换掉得好,没得办事不力反倒推卸责任诬陷旁人,最后连累了自己。”
她这话似在说那儒生,又像是在指桑骂槐说袁志用,那人被她怼得一噎,脸色也登时冷下来,周遭众人也一阵哑然,袁志用反而不在意,看了那人两眼,拍了拍他肩膀,大笑道:“看看你,宁娘子说笑两句,你便要急眼了,岂不是真应了她的话?”说着又转头看向宁知越,“不过即便宁娘子推断出黑衣人是那个玄素,但以你之前的推测,他们的目的是为了使官府重新调查陈家的案子,目的既已达到,为何还会出现在别苑里?”
“我这嫌疑尚未解除,袁将军又来问我,我说不知道不会疑我有所隐瞒?我说知道……我也确实不太想说。”她神情慵散,扫了众人一眼,又道:“我知道的都说了,诸位上官都在,也用不着我听我这个嫌犯之言,我这还带着伤,便先行告退了。”
于是在一众人的目光注视下,宁知越旁若无人地走出往厅外走,回头见虞循还在原地低头沉思,姜盈盈也杵在原地不动,又问了一句:“你们今晚是要在听雪堂附近搜查吗?若是如此我便不留在此地了,怪闹腾的,还是回我的去处清静。”
虞循几步走跟上去,“走吧,我送你回褚玉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