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3 章
到了怡景殿,里里外外围了几层护卫,风吹草动,唯他们不动如山。
洛为雍与卢毅就在正殿外候着,见虞循与宁知越前来,两人缓步迎上前,虞循先开口问道:“如何?她去了多久?”
趁着虞循问话的时机,宁知越扫过周围一众护卫群,一眼就瞥见了离卢毅五步远的李漳。
他披甲执锐,昏黄光影下的面容沉静肃穆,即便虞循打听起绿珠,他也没有丝毫的变化。
“还不到一炷香。姑姑放了她与从露去休息,外头的人盯着她们俩回了偏殿,又听两人说笑,道‘公主醒了,是一桩喜事,合该庆祝’,又道‘许久未曾闲下叙旧,只可惜缺了倚霜三人,但只有两人也可’,说罢,便让从露等着,自己往膳房去。方才暗中跟去的侍卫说,她与厨娘点了几碟菜,又取用一壶酒,现下还在那儿等着。”
既是还没有动作,估摸待绿珠回怡景殿也还需些时候,宁知越也不做停留,与虞循几人告辞分别,先往寝阁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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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算是第二次来到公主寝阁,较之上次的安宁平静,还有冯昭、绿珠和从露在寝阁外指引,这一回除了福寿,全是一群陌生面孔。
大概是为了以防万一,怡景殿外层层包围的侍卫已经很让她觉得庄严肃穆,透不过气,往后殿来,就见寝阁外也围了两层的侍卫,廊檐下又有一圈看起来很强健的内侍看守,正门口则除了负责通报消息的福寿,左右各有三个看起来稳健的侍女。
宁知越觉得自己还真是误解了虞循的安排,这样的阵仗,就是十个绿珠,也没法潜进去做什么吧?漪兰竟然还不放心。
不过,来都来了,就当是为了自己的好奇心而来。
寝阁门口的福寿一见到宁知越,就上前恭迎了,到了近前,脸上堆着笑,和气地说:“姑姑吩咐过了,娘子来了只管往殿内去,殿下与姑姑正说话呢。”
“公主没有歇下?”
福寿道:“没有,公主知晓了是虞钦使和娘子查案破获了凶手的意图,对这事很好奇,正与姑姑问起事情的经过。”
宁知越不禁诧异,虞循告诉她,昨日公主醒后,听了他们汇报这些时日别苑里发生的变故,又将诬陷驸马引出凶手的计划与公主说了,让公主配合,公主确实也都答应了,可是这桩案子里还有诸多的细节只能从公主这边获得答案,虞循当时还想问,公主却避而不谈,只说自己困倦很累,虞循也不敢再打扰将将好转的公主,想着等日后再问也不迟。
但现在看来,公主好像是故意在避开虞循的问话。
这么一想,宁知越觉得公主身上也藏了很多的秘密,譬如当年冯阮两家遭难,公主是否真的为了救冯昭,将全部罪名都推到了阮家身上;她自己落水险些丧命,又与冯昭有过争吵,最后为什么还是为冯昭开脱却不肯说出其中的内情;还有她每次患病前,绿珠说她总是心神不宁,她究竟因什么不安,在这次患病前她看见的人究竟是梦中的自己还是其他的什么人呢?
思想间,福寿引着她到了寝阁前,朝着屋内的人通禀了一声,便让她往里去。
宁知越对寝阁内的布置并不陌生,屋里还有人的低语声,宁知越朝着左边里间望去,仍旧是垂下了一面帷幔,里面人影晃动,不一会漪兰挑着半幅帷幔,朝着她笑道:“宁娘子上这儿来吧。”
宁知越先行了礼,漪兰笑着说了句不必多礼,便将人往里间带,又指了床榻边的绣墩让她坐下,一边道:“宁娘子来了,我这心里才安心些。殿下已知晓这些时日是娘子协助虞钦使查案,才有如此进展,方才还在问宁娘子是个怎样的人,正巧,殿下可亲自瞧瞧。”
因她最后一句是冲着里间床榻上的人说的,宁知越也未曾多想,目光也随之转向榻上。
朱红描金花鸟床帐内又设有一道薄金纱帐,虚浮地将榻上的人与床榻之外分隔来,但又不完全掩盖,除却些许朦胧,帐内情形,便是榻上倚着金丝软枕的美人如何垂眸,如何喘息,也能分辨得清。
帐中人并没有接过漪兰的话,随着一阵沉默,宁知越也摸不准公主是什么意思,正想转头从漪兰这里探寻究竟,帐中人气若游丝的声音传出来:“瞧着便是个妙人,难怪能叫虞七郎另眼相看。你们都坐吧,方才听姑姑说你自幼长在西域,却与七郎是旧识,却不知是如何认识。”
宁知越不防自己还没有跟公主打听绿珠的事,公主倒是八卦起她和虞循的过去了,但也只好说了自己是如何偷溜回中原,又是怎样经历一路艰险逃到邢州,被虞循与周熙然兄妹几人相救,及至后来被二哥带回京城,又偷溜到汜州。
宁知越的事,漪兰也只听虞循说过一个大概,又有那么一次误会,才觉得她比寻常的小娘子略聪明,胆子也大,却原来这些胆识见地都是经年在外闯荡的结果。不过也难怪她是从西域来的,大周境内可鲜少能养出这样的小娘子,便是当年在京中盛宠一时的殿下,也少不得皇城宫廷的规矩约束。
她叹道:“宁娘子这性情,倒是与殿下过去的性子很相投。”也怪这汜州地方不大,又是是非之地,只有韩玉娇那样不识礼数又张扬跋扈的小娘子能与殿下作伴,连带着殿下也越来越沉闷了。
“本宫现在也很喜欢宁娘子的性格。不过方才宁娘子说随着兄长回了京城……宁娘子祖籍是京城人士?又怎会去了西域?”
这问题叫宁知越心中甚觉怪异,却想不出个所以然,心里又想着又怎么将话题拉到绿珠身上,只留心着回答:“不是,之时正好二哥在京城,至于我……先母早逝,阿姐顾不了我,所以让我随着三哥一起生活,也就去了西域。”
说罢,她还以为公主还会继续问话,但没想到帐子里又沉寂下来,好一阵,漪兰也察觉出一点异样,出声提醒,公主才顿了顿,又问起漪兰:“宁娘子要找人,你们应下了,可有查出结果来?”
这事本是交给洛为雍负责,但近来公主府里这么多事,洛为雍即便吩咐下去,底下也不好在此时去办,想也知道是没有结果的,漪兰一时有些赧然,说没有,又解释缘由。
公主说:“既然是答应了宁娘子的事,宁娘子替咱们办事办完了,咱们也不能食言,待此事过后,还是要全了宁娘子的心事。”
漪兰点头应声,又给宁知越许诺,待别苑里的事平息,一定先去处理这件事。
宁知越道:“别苑形势更着急,自然应当顾忌眼前,待今夜一过,想必事情都会有分晓,师父师娘寻人一事倒也不急于一时。”她缓了一口气,又说:“不过,提起眼下,关于绿珠我还有一事尚不能理解,不知殿下与姑姑能否为我解惑。”
事关绿珠,漪兰也不敢掉以轻心,见帐中的公主没有动作,便问宁知越是什么事,但说无妨,她知道什么都会告诉。
“姑姑此前也说过,殿下是绿珠的救命恩人,既是如此,缘何绿珠会伤害公主?这个问题一直没能解决,她与凶手的关系也难以把握。究竟是她的身份存在疑虑,还是她后来与凶手勾结呢?”
漪兰也点头,说:“绿珠会是帮凶,我也是匪夷所思,但虞钦使的推测合理,我也不疑有他。其实,你问的这个问题,虞钦使此前也有疑虑,但绿珠到公主身边时,我尚在御前,并不清楚,也说不明白她的来历,但说她后来与凶手勾结……这怕是不大可能。绿珠自到公主身边,一直以公主为重,若与公主无关,她几乎不与其他人有往来。”
所以问题还是出在她的来历上吗?
她迟疑着,轻声朝帐中问道:“殿下……可知晓绿珠的过去?”
此言一出,漪兰当即皱起眉,冲宁知越摇头,这事她虽不清楚内情,却也晓得这事是公主幼年发生的事,且那年过后,朝廷生出许多内乱来,驸马一家就在其列。公主为驸马与圣上生了诸多矛盾,后来救回驸马,对这些旧事更是不许人提起,唯恐触及驸马伤心事,久而久之,提起过去就成了禁忌。
昨日虞钦使想问此事,公主也是默了许久便寻了个借口就此揭过,显然是不想回答,她猜想公主许是因虞钦使过去恩情,不便发作,但宁娘子……可就不一定了。
她让宁知越噤了声,小心翼翼地朝帐中人解释:“殿下,宁娘子也是关心殿下安危,挂念案情进展,您……”
“本宫知道……”
漪兰有些许讶然,殿下居然也没有动怒。
只帐中只听得几声喘息,过了许久,才听得公主幽长凄凉的声调缓缓地说道:“那是很早以前的事了……”
有多早?早到她是七八岁上下,父皇登基不过三载,京城大乱也才过去不久,雍王叔离散在各地的旧臣暗中回到京城,勾连了王府家眷,意图趁着皇祖父的寿辰再次反叛,然事未成,雍王府一众家眷尽数被杀,皇祖父也在寿宴上得闻消息气得卧床不起,以致崩逝去。
那一年是永成三年,雍王府一家的遽变,给京城蒙上了灰色的调子。她还记得雍王府的祸乱源于当时京城新涌入的一批难民,叛军便是混在难民中入了城。于是,在事发之后,父皇封锁了京城,将所有难民都收押以待提审。
当时,冯太傅——也就是冯昭的祖父,是阮御史的老师,皇祖父还在时,二人与东宫交好,因而冯昭、阮清舒常出没与宫门,阮清舒也早早与雍王次子,也是她的堂兄萧铉定了亲,雍王府出了事,她与冯昭一同去阮府看望阮清舒,也正是这个时候,遇见了被官府羁押驱逐的一群难民,绿珠就在其列。
“绿珠本是庆州人,因战乱失了父母,流入人牙子手中,被那些人带着上京城来,不想正巧遇上了作乱的叛党为混淆视听,将他们一行都掳了去,充作难民。当时绿珠年纪也是八岁左右,本就为人所骗,无力反抗,才受牵连,本宫与驸马经过时,听闻就要将他们那一行十数人尽数处死,本宫不忍心,便请驸马想办法,终是请阮御史将那一行人救下。”
如此说来,救绿珠的并不是公主,“那绿珠为什么……”
公主似乎明白了她的疑惑,笑道:“那时她也不知道是谁救了她,只是知道本宫与驸马在接头为其出头,又从其他人口中知晓本宫身份,这才守着机会求到本宫跟前要报恩。”
“那她后来知道救她的人其实是阮御史吗?”
“知道。”公主叹了一口气,似有些疲乏,“她来找本宫时,本宫便已告诉过她了,但她说,阮御史与驸马固然也是恩人,但当日若没有本宫在街头阻拦官府将他们带走,只怕阮御史有心相救时,他们也已是身首异处,所以仍旧请求留在本宫身边供本宫驱使,至于她的过去……入宫随侍自有宫内尚宫局核验核实,她的来历若有不妥,本宫即便想留,也终是没法留在身边。”
身份也没有问题,漪兰又说她不与外人接触,这完全是断了她可能与凶手勾结的可能,但事实又指证她确实替凶手掩藏了罪行……
当日有机会换花的只有绿珠和从露,两人之中绿珠的嫌疑更大,这是无疑的,过去事情久远,是否还有旁的内情已不可知,若是绿珠身份铁定无疑,那便是公主被遣送到汜州后才生出的事端。
至于漪兰所说……她不知道的并不表示没有,事实表明绿珠已经与人密谋害公主,如果不是外人,那么就是自己人。
外人譬如李漳,自己人……
蓦地,宁知越脑子里冒出一个大胆的念头:绿珠的恩人并不只有公主一个,冯昭、阮御史都是她的恩人,虽然她最终选择跟着公主,但也不能保证她心里没有感激另外两人。
会不会……
“若是知道她今日会生歹心,当初说什么也不该留下她。”漪兰突然愤然出声,打断了她的思绪。
“姑姑,绿珠她……”平宁公主的声音如烟云一般轻渺,无力地倾吐着,漪兰见她有为绿珠开脱的意思,却又提不上气,略急了些就喘起来。
究竟是跟了多年的人,以往也没什么过错,念些旧情也是应理应当的,漪兰挪到床榻边,挑开半幅薄金纱帐,瞧着榻上斜歪着的人蹙眉急喘,终是心疼,一边躬身替公主顺气,嘴上也顺着道:“好了好了,奴婢不说了,殿下也别在为这事忧心,一切有奴婢与洛长史,您歇歇心好好将养身子才是。”
公主却不肯就此揭过,“姑姑与洛长史,还有虞钦使要做什么,本宫也任由你们去,但绿珠……若罪证确凿,确是绿珠无疑……”她歇了一口气,“姑姑留她一命,也别将她发卖了,仍旧留在别苑里,安排个苦役便是了。”
“殿下……”漪兰重重叹息一声,一个驸马,一个绿珠,都是拿捏殿下重情义,消磨殿下的信任。因着驸马的事,她顺着殿下平息了此事,眼下又一个绿珠,再从轻惩治,日后底下那帮仆众不知得怎样翻天了。
她心里是铁定不赞同公主的提议,却也不好再引得公主情绪波动,只好转了面色,微笑道:“殿下说得哪里话,绿珠这年尽心尽力伺候殿下,奴婢也是看在眼里的,只是绿珠这事牵扯颇广,要如何处置,需得等虞钦使查明原委,再行定罪。”
“如此也好,届时本宫与他去说。”
轻飘飘的一句话,说出来却是不容置喙。
漪兰的手顿住,面色微僵地呆立片刻,又动了动唇,想要继续规劝,公主却合上眼,扭身朝榻内转过去,将她想要说的话全都堵住。
宁知越只是想知道绿珠作案的动机,却并不赞成公主屡次为疑凶开脱的行为。她故作不知她主仆二人之间的较劲,只留心去听屋外似由远及近似乎有了些动静。
离她进屋来已过了一炷香,想来是绿珠那头有动作,虞循等人也开始收网了?
正想着,有一道脚步声飞快地越过中庭,在门外停下与福寿低声交谈了几句,只听得福寿高声“啊”了一声,转瞬步履慌忙地进来禀报:“殿下,姑姑,前殿刚传来的消息:绿珠从膳房出来,径直回了屋,屋外看守的人道她与从露正闲谈叙话有说有笑,并不见有异常,反是苑里巡守的侍卫发现一个鬼祟的内侍抱着一个包袱,匆忙往引嫣阁去了。”
漪兰急切问道:“那内侍是谁,可有抓住人?”
“现下还不知,虞钦使与洛长史先过去探究竟,因担心其中有诈,特留下卢典军在殿外候着,并着阿商来提醒姑姑与宁娘子警醒些。”
“正是正是。”听得消息,漪兰心当即不安起来,待偏头瞥见宁知越,才稍稍平息一些,“好在还有宁娘子在。”说罢,又朝着床榻走去,既像是安慰平宁公主,又像是在与宁知越说话,“今夜有宁娘子作伴,这寝阁必定无恙。”
宁知越轻点着头,却没有多少心思再去听她说与平宁公主说什么,见福寿还在原地站着,问:“方才来回话的是阿商?他可还在?”
“在的,虞钦使特让他过来供娘子差遣的。”
宁知越了然,当即与漪兰请示要问阿商一些话,漪兰自没有不答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