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9 章
到了初二回门的日子,景沅带着谢然回韩夫人那儿。出门前,谢然就收拾了很久,说是想多住几日,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见韩夫人,景知微都要不认得曾外祖母了。景沅没有反对的理由,不管是书院还是明府,那里都不是谢然的家,谢然的拘谨景沅能感受到。
韩夫人的住处较为偏远,雪天路又难行,景沅一行足足耗了两个时辰才到达目的地。比起四处都烧着炉子的明府,韩夫人这儿实在冷得太过了。寒风中还弥漫着一股浓重的药草味,熏得景沅几乎要吐出来,景知微亦闹着别扭哇哇大哭。
这般异常,让谢然倍感不安。照顾韩夫人的老嬷嬷在旁边声泪俱下地说,自入冬以来,韩夫人的病就复发了,经常整夜整夜地咳嗽,根本没法睡个整觉……只是听老嬷嬷说,景沅意识不到韩夫人的状况有多严重,待见到病榻上面颊都凹陷进去的老人家,谢然抑制不住地哭声早已说明了一切。在很快的将来,谢然就会失去在凌城惟一的血亲。
和景沅当年至亲都在人世不同,谢然在半懂不懂的年纪直接面对了父亲的离世,又手足无措地看着母亲辛苦地打理家事,迫不得已开始变卖家产,最后又不得已将谢然送到外祖母身边。谢然应该花了很长的时间才打起精神,一点点变成出现在景沅面前的活泼少女。但那些关于失去的伤痛,从来没有离开过谢然。
景沅初次直面亲人即将离世的痛苦,脑子里的千头万绪揉成了一团乱麻,景沅不知道该做什么,能做什么。韩夫人一直以来对景沅关心有加,哪怕之前景沅处理不好新生儿的事,把和谢然的关系也弄得乱糟糟,韩夫人从没有过多地苛责景沅。韩夫人总是说,景沅是个很认真踏实的孩子。
“虽说这件事最后会由院长和几位先生一起决定,但我到底也在书院多年,不至于完全说不上话……”韩夫人的声音像一阵微风划过。
景沅心里一紧,下意识就不愿意韩夫人连这件事都出言相助,遂道:“外祖母,我会好好努力,成为先生的。您别为我担心。”
韩夫人轻轻摇头,“你到底还想不想做院长?”
“我恐怕能力不足……”景沅心知自己做先生都够呛,靠什么做院长?“如果能有更好的人做院长,也可以的……我能有今天,我已很满足了……”
“你觉得谁是更好的人?”韩夫人追问道。
魏先生或者萧允良,都可以。景沅失落地想,就算学识终有一天可以跟上,旁的也没什么希望。景沅既没有魏先生的好人缘,也没有萧允良的好家世。
韩夫人看向在旁同样沉默不语的谢然,问道:“阿然也愿意这样吗?只要做先生就好。”
谢然不停地搅着手绢,并不回答。
景沅未曾和谢然商量过这些,或许也是因为成亲前,韩夫人就有言在先,无论是留在书院,还是入仕,韩夫人这边都没有意见。景沅自然而然觉得这不是一件需要商量的事。做不做院长,谢然都会陪伴在身边。
“外祖母,就算不做院长,我也会好好照顾阿然和微儿的。”景沅还稍稍掩饰了心酸,对谢然笑了笑。
谢然低着头道:“外祖母不用替我们操心,您过去不是也常常说吗?外祖父做院长的时候忙得不可开交,连舅舅的学业都无暇看顾,相公以后起码还能有工夫管教微儿……”
“净说些糊涂话,若早知阿沅是这样一个轻易受旁人的影响而改变决心的孩子,外祖母可不会答应把你许给他!”韩夫人眉头紧皱,猛咳了起来。
“外祖母!”谢然端了一杯水快步走到韩夫人身边,等韩夫人缓和了些,才把水递给韩夫人。“您别生气,相公也有他的苦衷,他不是您说的那样……”
韩夫人润了润喉,便质问景沅:“你倒是说说你的苦衷,你到底有什么苦衷?”
“我……”景沅磨磨蹭蹭说不出句完整话,“我……我确实……”
确实就是个轻易受旁人的影响而改变决心的人。
初来凌城之时,景沅是多么希望自己能争气些,靠那点为人艳羡的天赋考上科举,彻底扭转身上所有的不幸;做明院长的学生之后,受明院长的影响,景沅越来越留恋书院的温暖,为了这点温暖,就算不参加科举也没什么;萧允良出现之后,景沅逐渐认清自己能做到的可能就只是做先生了,没有家世依凭,也不是个极善交际的人,书院落到自己手上能有什么好结果?
的的确确就是如此,景沅没有那么多的坚持,不做院长会让景沅失落,但不至于击垮景沅。
“因为相公不愿意和萧姐夫相争。外祖母难道不明白吗?萧姐夫已经决定留在书院了,老师对相公有养育之恩,相公不想让老师和阿姐为难……”谢然含泪喊出了景沅从不敢说出口的话,随即扭过头低声抽泣了起来,“原本相公连先生都不打算做了……”
韩夫人将谢然搂在怀中,低声安慰道:“傻丫头,别哭,哪里有那么严重?我最了解晨儿了,他是真的心疼阿沅。阿沅也该心知肚明才是……”
景沅羞愧得抬不起头,其实无论在哪里,无论什么时候,遇到萧允良,景沅都如一个长期生活在黑暗中的人突然被放置到阳光之中,眼睛被扎得生疼。景沅那时才终于明白,萧允良身上的诸多不顺从何而来。怀璧的少年行走在最热闹的人群中,偏偏少年不懂得稍微掩藏自身,直接就把世间最好的玉璧高高举了起来。
对旁人来说,既然玉璧抢不走,毁了它是最好的办法。
“外祖母,您知道我是被卖给明家的,原本我该是个无关紧要的仆人……”
景沅的话才开了口,就被韩夫人不耐烦地打断,“陈年往事就没必要总提了。当初晨儿说你知上进,懂分寸,志存高远,若留在书院,将来必能成为不输给他的先生,也会让书院变得更好。现下你们俩一个说着思儿的相公,一个说着自己的身世,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事。”韩夫人对谢然道,“我先问你,你为何称呼人家萧姐夫?”
谢然被问呆了,眼睛一眨不眨地瞧着韩夫人。谢然几乎没有和萧允良直接说过话,在明思面前的确是直接称呼的“姐夫”,私下则都是称呼“萧姐夫”。
“只是一个称呼……”谢然小声争辩道。
“你……”韩夫人气得一口气上不来,又开始剧烈咳嗽。
谢然把自己的手绢递到韩夫人面前,被韩夫人一把推开了。
“阿然!”景沅上前一步扶住了谢然。谢然挣开景沅的手,跪在床边,连声道歉。“您别生气,我知道错了,我以后再也不这样了……”
“外祖母,真的是我自己能力不够……只要书院能好,我怎样都可以的……老师是偏心我,才会把我说得千般好,我本没有那么好……”景沅万分愧疚,只希望韩夫人能宽心些。
“你若真的那般在意书院,就会明白,把希望放在旁人身上是多么可笑。”韩夫人摆了摆手,移开了视线。
景沅不敢继续打扰,默默离开了房间。
好在景知微对周围的变故一无所知,他只需天真快乐地陪伴在韩夫人身边就足够让韩夫人高兴好一会儿了。为了避免韩夫人多添烦扰,景沅尽量避开了和韩夫人见面。
几天后,明院长来了。韩夫人和明院长交谈了许久,景沅和谢然都没有被允许侍奉在侧,景沅无从得知他们说了什么。明院长走前也只是嘱咐景沅暂时安心留在这儿,学业什么时候都能捡起来,眼下的事比学业重要得多。
景沅很想再跟明院长好好聊一次,关于自己的想法,关于萧允良,景沅都反复想了很多次。明院长匆匆离开,没有给景沅开口的机会。
景沅也再没有跟韩夫人好好说明白这些事的机会,十五刚过,韩夫人就没有再醒过来。
那日的天阴沉沉的,景沅耳边只能听到谢然撕心裂肺的哭声,一声接着一声像一把匕首一道又一道地划开景沅的皮肤。
按照韩夫人生前的嘱咐,葬礼的一切事宜都从简。梓棺下葬的那日,景沅依然见到了许多来送行的人,大概可以猜出来他们都是从前书院的学生。唯有一个人不同,他来得最晚,却在韩夫人坟前站了许久。景沅见他衣着朴素,应该不是朝廷官员,无需过分避嫌,因此想请他回去喝杯茶。
刚走近,景沅就觉得此人的容貌很是熟悉,一时却想不起来。
“外祖母不想见到你!”谢然的声音听起来绝对不是和善的。
谢然话音落下的瞬间,景沅脑子里冒出来了一个大胆的想法,眼前人竟是和谢然有几分相似,难道……
“你又不是外祖母。”那人看都没看谢然一眼,而是把目光移到了景沅身上。
景沅被他打量得浑身不自在,吞吞吐吐问道:“你是……你是……钟……”
“钟?”那人脸上露出狰狞且不自然的笑容,“凌城如今哪里还找得出一个姓钟的?我姓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