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 章
迟玉回到安香院时正是辰时未过,院中的下人正扫院中的残雪与消融了一半的雪水,见着她回来,便立即塞给她一个汤婆子:“姑娘快回屋暖暖。”
伺候了表姑娘一段日子,她们也看清楚了这位表姑娘实在身娇体弱,见不得风雪,更受不得冷。
回来了十日有九日都喝着药,还有一日是卧床休憩。
可偏生性子又不是这样弱,看着不喜热闹,可也不爱在屋子里待,得了空便往院子外面跑,好像房间里有什么她不情愿见的东西一般。
也不知迟玉是如何想的,偏要赶着早晚最冷的时候出去,她们只在院子里洒扫便已觉冷意十分逼人。
迟玉没说话,接过了汤婆子便往房间里走。
晚霜轻笑着道:“姑娘今日夜里便不用出去了,屋子里已经烧好了炭,可以好好歇歇,暖暖身子。”
“之后便等着人来了。”迟玉轻声道。
院子外头的丫鬟不解,表姑娘身份特殊,又是容三公子亲自接回来的,府内唯一熟悉的便是三公子,可偏偏两人有男女大防,平日里也不多相见。
至于院里的其他人,姑且看不清楚眼前的形势,也不知新进府的这位表姑娘是敌是友,只有遣底下人来送礼的,两房的夫人没一个见过她。
不等两人疑问,便听见外头的通传声音,竟是五姑娘容与欢。
容与欢身量不高,她一贯爱明艳的装扮,穿着件红色绣金线芙蓉衫,外头披着银白色羊皮大氅,脚踩着锦缎织成的小靴,正慢吞吞的往安香院走。
按照这位姑娘一贯的急性子,若是有事风风火火便来了,这样优哉游哉的,反像不情愿来又不得已般。
身后跟着两个贴身丫鬟,手中捧着装首饰的楠木奁盒,笑盈盈地同她们道:“表姑娘送了我们姑娘首饰,我们姑娘不好不来谢过,也带了之前特选的绢花做还礼。礼物虽浅,却是姑娘的一番心意。”
桃红与翠柳对看一眼,便将人往里头请。
容与欢今日是不大愿意来的,若非她母亲逼着,她便只让下人来送了回礼便了结了。
饶是现在人已立在了院外,还是不愿踏足进门。
下人先开了口,这才无奈地捏着鼻子往里面走。
迟玉听说是五姑娘前来,便取了帷帽戴在自己头上,这才将人请进来。
身上是方才出门出门时穿着的青玉色外衫,下头是银白色绣仙鹤袄裙,杏色狐毛大氅已取下放在了一旁。
容与欢隔着白花绿叶远山画屏,远远的只瞧见了一道纤细窈窕的身段,与那画屏相互映衬,别有一番意味。
见她头上戴了帷帽遮住了脸,容与欢这才松了口气,道:“表姐姐,我今日是特来谢你的,还有表姐姐被接回府,我还没来得及见过表姐姐,来得晚了,还请姐姐莫要怪罪。”
“是我来得冒失,妹妹何罪之有?”迟玉轻笑。
她行至桌边,将手中的汤婆子放下,将方才底下人泡好的热茶为容与欢倒了一杯,送到她跟前的桌上。
“这几日天寒,妹妹喝杯热茶暖暖身子。”
容与欢没接话,只呆呆地看着迟玉露在外头的纤纤玉指之上,俨然是失神了。
迟玉问了一声:“妹妹?”
容与欢这才反应过来:“姐姐,哦喝茶,多谢姐姐。”
她没想到,迟玉的声音这样好听,分明在她眼前,声音却好像从远处空谷传来,清脆绕梁,宛如玉器争鸣。
容与欢抿了一口茶,又有些幽怨地盯着迟玉那白色的纱幔看了半刻,更庆幸迟玉见自己戴着面纱了。
她扭头往身后示意,下人立即将准备好的绢花与银镜送到迟玉跟前:“这绢花乃是京城中一名大师匠作,虽是丝绢所制,却栩栩如生宛若真花一般生动,还望姐姐莫要嫌弃。”
“还有……这个是……这也是名匠所制,比寻常所用铜镜精致好用许多,看到的镜中人像也更清楚,最适合女子梳妆用。”容与欢用手将另一个盒子慢吞吞打开。
说完介绍的话后,她又随手将装着银镜的盒子关上了。
“多谢妹妹了。”
迟玉与她又是一番客套,她原先将那些东西分给府中众人便是觉着自己本非容府之人,没必要用容云从这些,便只留了些必需之物,旁的全分了。
眼前这位五姑娘虽瞧着不大愿意,但仍是来了,可见是有人劝她。
二房里,便只是那位赵夫人了,果然心思很细。
容与欢只与她多说了几句话,便也不想久留,匆匆又离开了。
“主子,这二房瞧着对主子倒是很有善意。”晚霜将人送走,才低声同迟玉道。
迟玉轻笑:“左右我与二房的人也没有什么仇怨,或许今后有一日还要借她的力,才能将我所求办了。”
她看得出方才那位五姑娘对她实在不怎么喜欢,迟玉最喜欢这样爱憎分明将所有情绪都放在脸上的人,这样的人一般都不会成为她的仇人。
当然,也不会成为朋友。
迟玉目光扫了一眼桌上的礼物,吩咐:“将那礼物也收起来吧。”
晚霜应下,迟玉没有揽镜自顾的习惯,更不爱戴花,这两样东西她都不大用得上,但到底是人特意送来的,只好好生收着。
晚霜将人送走后,又稍稍将窗户开了些,外头朦胧的冬日的光稍稍投进房间,不似方才阴暗。
迟玉这会儿才真的躺在床上,侧身蜷缩着睡下。
白日里入眠比夜里难些,她睡得有些疲乏,时醒时眠,待看见自己身处暗室无一人随侍身旁之时,心悸了片刻,额上本能地渗出了冷汗。
那是一间华丽而荒凉的宫殿,四处安静,听不见人声,唯有远处的风声撞着宫铃的脆响。
天冷得很,碎雪几乎从窗户外被吹散到自己身上,如刀似剑,铮铮落在她的骨钻刻。
远处骤然出现一道沉稳的脚步声,迟玉后背悚然一凉,几乎是下意识的,她攥紧了手,被手中的硬物割了一下,往自己手上看去——
那是一把沾了血的匕首。
再看远处立在殿门口朝自己走来之人,胸膛弥漫出血色,那是一张和迟玉有几分相似的年迈男人的脸。
她手中的匕首落地,发出沉闷的声响。
也彻底将她从梦中惊醒。
迟玉一睁眼,远处刚进门的翠柳正呆愣地站在房间门口,身前是方才没有反应过来而掉落在地上的杯子。
翠柳看着那双蕴含浓厚杀意的眼睛,仿佛下一刻便有千刀万剑从中飞射而出,将她凌迟。
她慌张地低头,手指微颤着将杯子捡起来:“姑娘醒了,方才是奴冒失了。”
迟玉没动,晚霜闻声进了房内,见着窗户被人撑开了,外头的风也毫无顾忌地往里头钻。
她将窗户往下拉了些,走到迟玉跟前,一面掏出帕子,一面毫不意外地替她擦汗。
迟玉便面无表情地僵坐在床上,衾被被她掀开堆在脚边。
“翠柳方才应是听到我讲梦话了。”
晚霜手一顿。
“难怪她方才那样慌乱地跑出去。”晚霜轻声道。
见迟玉已从梦魇中清醒过来,她这才收了丝帕,往后推了一步,重新点了香炉:“那翠柳……”
声音更轻了。
“没什么大碍。”
迟玉并不知晓自己方才说了什么梦话,但能将那小丫头吓得手上东西都掉在地上,想来不是什么好话。
但她对自己很了解,饶是说了什么话,也不会真正提及她梦中梦到的那个人,她的父皇。
所以无论翠柳听到了什么话,对她来说都是无关紧要。
晚霜这才安心。
迟玉刚睡醒,手脚还发着冷,她将放在一旁的汤婆子重新放入怀中。
暖意自冰凉的手心逐渐往身上流淌,她像是才活过来了一样:“左右今晚是睡不着了,夜里穿得厚些,再去一趟谢林路。”
晚霜也应下。
见她瞥了一眼敞开的窗户,又同她解释:“容公子送来的是上好的银碳,屋内换气时也不需再将窗户全开了,底下人还是按照从前的来的,我已经同她们说过了。”
迟玉点头。
夜里加了件狐毛大氅便带着晚霜往谢林路去了,只是知晓容元惠已然上了钩,便无需再如前几日一般去得那样早。
一连几日的风霜露重她的身子也禁不住。
迟玉步履匆匆地朝谢林路走去,夜里光线暗,所去之处上头也没有什么人,迟玉便没想着再戴帷帽,只寻了一面薄纱遮在脸上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