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
总算把记忆的碎片凑在一起拼出一副完整蓝图，霍云景想起那位京城有名的纨绔——方家公子方卿礼，当众扬言要纳逍遥居的头牌绿意姑娘为妾。
而这位绿意姑娘，恰好是她已故二哥的意中人。
“这次凯旋归来，我定要向父亲求娶绿意。”
记忆中的少年眉目俊朗，白袍银甲，目光坚定，浑身散发着少年将军独有的意气风发，可怎么就落得个尸骨无存的下场？
难不成是天妒英才？心下唏嘘不已，毕竟战场无情，刀剑无眼，生死由命，全看天意。
如今她的命，也全看天意。方尚书溺爱独子，贵妃疼爱外甥，明日登门道歉，不知是何种光景？
她将脸埋进枕间，像只丧气的大公鸡。稍作停顿又猛然抬起，恶狠狠地给自己打气：“既来之则安之！大丈夫能屈能伸，伸头一刀，缩头还是一刀！不过是道歉，霍云景你一定可以的，加油！”
说完，闭上眼，任由浓烈的倦意袭来，拉着她堕入黑暗。
翌日清晨，天还没亮，在丫鬟们的催促下收拾好，又一路领着来到前厅，与霍老夫人一同用早膳。
用膳的规矩在路上已在脑海中过了一遍，可到底还是人生地不熟，说多错多，她便眼观鼻鼻观心，一声不吭闷头吃饭。
一旁用余光一直在观察着她一举一动的霍老夫人不免有些诧异，原想着这皮猴子定要一哭二闹三上吊闹着不肯去尚书府登门致歉，早就着家丁守卫在门口守着，今日绑也要把她绑去。
谁知她竟如此乖巧懂事地坐着吃饭，霍老夫人不动声色地望了许嬷嬷一眼，见许嬷嬷摇头，遂又将目光转回她身上。
喝完最后一口粥，放下碗筷，双手覆于膝头，等待着霍老夫人发话。
“吃好了吗？”她点点头。
“那便走吧，马车早已在门口候着了。”说着，霍老夫人便要起身，上了年纪的人行动迟缓，还有些使不上劲，她眼疾手快地将其扶住，全然未觉霍老夫人眼前一亮。
“您慢点。”扶着霍老夫人迈过门槛，还不忘轻声提醒。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霍老夫人拍了拍她的手背，语重心长说道，“你的性子我是知道的，定然是那方卿礼惹急了你，你才出的手。可不论怎么说，你动了手就失了理，就要被他人抓住错处，若是有心之人借机宣扬，于你、于咱们家都是百害而无一利的。尤其是咱们家现在，还处在风口浪尖上……”
她低着头认真听着，霍老夫人干枯皮肤上粗糙的裂纹她看得分明，传递来的温热与她杂糅着慈爱的尊尊教诲她亦感受分明。
“祖母今日与你一同去方尚书府上登门致歉，这事便可说成是小儿女间的打闹，也不是什么要紧事。再说他那儿子是京城出了名的纨绔，谅他也不敢将此事捅到圣上面前，不然他非得落个教子无方的罪名！过些日子等方卿礼的腿脚好了，这事自然而然就翻篇了。你也不用再担心，祖母只要求你一样，就是以后绕着那小子走。”
她应了一声，心道正合我意。有了祖母坐镇，尚书府也不会过分为难她。刚刚暗自松了口气，可当她看见霍老夫人蹒跚着登上马车的时候，眼眶却是一热。
这位霍老夫人，年轻时丧夫，不得不辛劳操持家业。可惜天不遂人愿，老年丧子之痛尚未痊愈，又要为孙辈奔波，这一生着实太苦了！
以后莫要再让祖母操心了，霍云景在心中暗暗告诫自己，也随之跟着跳上马车。
马蹄哒哒，摇摇晃晃行了一路，终于停在尚书府门前。她率先掀起车帘下车，就见尚书府门前已候着一位清风霁月的白衣中年男子，她也没多想，转身将霍老夫人扶下马车。
“老太君！怎劳您亲自走这一遭！”中年男子见霍老夫人走下马车，忙不迭迎上去搀扶住霍老夫人。
“竖子不懂事，老身不能不懂事啊！”霍老夫人转头呵斥霍云景，“还不快给方大人跪下！”
立时，她“咚”得一声，跪在尚书府门前的青石板上，听得众人心头皆是一颤。
“小孩子之间的小打小闹罢了，您就让云景起来吧！云景也是我看着长大的，又自小长在军营里，小小年纪身手了得。更何况，卿礼他是无法无天惯了，是该被教训教训。既然是小孩子的事，就让他们小孩子自己去折腾吧。老太君，您也别忧心，当心身子。内子听说您要来，早已在花厅备好茶点，等您品尝。”
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不拂了长辈的面子，又能纵容自家儿子今日胡作非为。她不禁在心中感慨这位方大人的双商实在是高！
“还不起来向方大人道谢，若不是方大人宽容，你今日十条命都不够！”
“老太君这是哪里的话！”
她当即起身向方大人作揖，“多谢方大人。”
说罢，众人簇拥着霍老夫人进入尚书府，她跟在霍老夫人身后，小心谨慎，亦步亦趋。
刚进花厅还未落座，便被方尚书叫住，本就忐忑不安的心又提了起来。
“云景啊，卿礼在后院，你去看一看他可好？你们也是从小一起长大的，莫要因此事伤了两家人的和气。况且，此事确实是卿礼出言不逊在先，是方叔叔教子无方啊！”
她拱手向方尚书行礼，语气谦卑诚恳：“此事错在云景，是云景莽撞伤了方公子。方大人不怪罪已是万幸，云景不敢造次，这就去向方公子道歉，恳请方公子原谅。”
余光飘向首座上的霍老夫人，见霍老夫人颔首，料想自己并未说错话，悬着的心顿时放下大半。
“你且去，卿礼要你做什么，你便做什么。”霍老夫人适时开口，“倘若卿礼要你还他一条腿，你也该受着！”
“老太君这是哪里的话，折煞我了。”
说着，方尚书继而询问起霍老夫人其他日常事宜，尚书府的丫鬟进来朝她福了福身子，领着她往后院去了。
尚书府的后院设计的精巧别致，方卿礼居住的听风苑内藏有竹林流水，风声水声虽远可闻，恍若世外桃源。
远远瞧见她过来，立在听风苑门的小厮立即进去通报。
她也不着急，在听风苑门前等候方卿礼的“传唤”。
不一会儿，前去通报的小厮捧着一只火盆回来，二话不说将火盆放置于霍云景面前，还做了个“请”的动作。
“我们家公子说了，请霍小姐跨火盆去晦气。”
她挑眉，又低头看了看火盆，瞧着里面也不像是藏了什么杀人暗器的模样，一个迈步便跨了过去。
小厮端起火盆离去，紧接着又出来一名手捧净瓶的道人，右手正捻着一根细长的柳枝，先是恭恭敬敬朝她行礼，而后开口。
“贫道受方公子所托，请霍小姐淋甘露去晦气。”
她也不作声，任由道人用杨柳枝沾着净瓶中的水洒在她的头上、脸上和身上。
待洒完水，再由丫鬟领着进入听风苑，院中正站着一群五大三粗的汉子，个个神情戒备地盯着她。
这方卿礼倒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居然叫了这么多人想以多欺少？真是孬种！
霍云景面色不动进了里间，只见一名身着天蓝色云绣绸衫、头戴玉冠的少年斜躺在软榻上，其中一条腿被白布裹得严实，另一条腿则随性地垂挂在一侧。伺候着他的丫鬟们，有的垂肩，有的打扇，有的将剥了皮的葡萄递到他嘴边，好不快活！
方卿礼这副慵懒享受的纨绔模样映在她的眼里实在有些刺眼，背上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始作俑者却担了受害者的名头在这里享受生活，她不自觉眯起眼睛，打量着这位方公子。
仿佛是感受到杀气，方卿礼猛地睁开眼，就见红衣女子双手环胸盯着自己，那日在逍遥居挨打的回忆不可抑制地窜进脑海中，吓得方卿礼浑身哆嗦，一骨碌坐起身，也顾不得自己那条断腿，急急忙忙往后缩了缩。
“别打我！别打我！”
方卿礼充满惊惧的哀嚎声回荡在屋里，丫鬟们抱成一团，挤在房间一角瑟瑟发抖，门外的大汉们焦急朝里张望，可没有命令，谁也不敢轻举妄动。
这阵仗实在是意料之外，她看了看方卿礼，又看了看角落里的丫鬟们，太阳穴突突直跳。
酝酿片刻，艰难地扯起嘴角，勉强挤出一个还算说得过去的微笑，冲着方卿礼开口：“方公子说笑了，我今日来算向您道歉的。”
方卿礼将信将疑，他挪了挪身子，靠回软榻上，拉长语调阴阳怪气：“道歉？哎哟，您霍大小姐给我道歉，说出去谁信啊！”
霍云景双手攒拳握于身后，面上安静地陪着笑，不发一言。
这副逆来顺受的模样被方卿礼看在眼里，顿时眼珠子一转，心生一计，他挥手屏退又拥上来想伺候的丫鬟们，对着霍云景抬抬下巴，“霍大小姐，赔礼道歉总该拿出点诚意来吧？瞧你这身功夫这么好，不用也浪费，不如来给我捶捶腿吧？”
随后意有所指地抚摸自己的断腿，叹了口气，还不忘装出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唉，可怜我这条腿断了，只能靠一条腿走路了……”
指节清白一片，她暗自咬牙：这人怎么还是个矫揉造作的绿茶？
可想归想，恨归恨，眼下的境况，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于是，她松开拳头，一脸坦然地走到方卿礼榻边，有模有样地给他捏起腿。
方卿礼双肘撑在软塌上，意犹未尽地撇了撇嘴：“还将就。”说完，仰头闭眼开始小憩。
不多时，从门外走进一名黑衣侍卫，轻声唤了句“公子”。方卿礼敷衍地哼了一声，示意他有事快说。谁知这侍卫一脸欲言又止，踌躇良久也没能吐出一个字，思前想后只得又讷讷唤了声“公子”。
方卿礼不耐烦地睁开一只眼斜睨他，侍卫如释重负般松了口气，朝着屋外挤眉弄眼，惹得方卿礼一头雾水。
指了指身旁正低眉顺目给自己捏腿的霍云景，方卿礼摆了摆手，示意侍卫退下，可侍卫却苦着一张脸直摇头，又偷偷指向屋外的院落。
只见一个身高八尺有余，体型健硕的汉子正站在庭院中间，右手拿着一柄银色宽背大刀，看上去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
撑起身子朝院中望去，方卿礼刚好看见汉子抽出大刀，锃亮的白光一闪而过，晃得他有片刻失神。
很快，他转向侍卫，脸上写满了震惊与不可置信：“你当真把他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