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夏
第八章
像是被带着剧毒的蛇咬了一口,毒液从伤口处侵入身体,麻木、犯痒、剧痛一步步袭来,全身乏力,呼吸开始紊乱、焦灼。
初芒听出这是什么声音。
羞赧的难捱感一下子就从耳尖漫至脸颊。
男人低沉,女人哼鸣,千篇一律。
虽说是网吧,但真没想到旁边的人能公然外放。
他自己也边看边发出些难抑的声音。
太羞耻了。
周边的人基本都在戴着耳机打游戏,只有他们两个像个失足坠海的局外人,被意外卷进这场风暴里,淋个透湿。
陈令璟耸耸鼻子,脚步顿了一秒,又怕初芒觉得尴尬,加速朝她走来。见她想要起身,摆摆手表示不用。
他指了指旁边的头戴式耳机,刚准备直接为她戴上,握着耳机的手一松,转念又轻轻递交到她手上。
初芒忙不迭戴上耳机,里面传来悠扬的音乐,听着像助眠曲。陈令璟用电脑打开音乐软件,意思是让她自己重新选歌。
拿了充电宝走的时候还不忘将音量稍微调高了一点。
初芒趴在电脑桌前,努力不让自己去想刚才的事。脑海里没想好听什么歌,手滑动着鼠标在看陈令璟的歌单。
他的歌单里大多都是些英文歌,看样子不太喜欢听大热歌,基本都是叫不出来名字的小众歌曲。
向下滑,唯一一首中文歌映入眼帘,在一众英文歌里显得格格不入。
初芒没听过,觉得名字还挺特别,便点进去听。
音乐开头一句像打招呼一样的“嗨”,奇特又浪漫,伴随着急转直下的节奏声,整个人也不由飘飘荡荡摇摇晃晃起来。
初芒想起来了,她听过这首歌。
在学校的广播里。
好像是拍毕业照那天。
那天是下午拍照,从中午开始整个年级就已经躁动起来。有不少班级为此特地订购了班服,上午放学铃声一响,便有一大堆人齐刷刷往厕所跑换衣服。
民国风、日本水手服各种服装风格层出不穷,穿梭在走廊上,就跟电视换频一样,每走到一个班级就换一个频道。
初芒他们一班就是民国风,女生是无扣蓝色系上衣搭配黑色半身裙,男生就是同色系的薄款中山服。吃过午饭后,李忆绵就拉着她扎辫子化妆,当时班上好多女孩都带了一套化妆品,就为了打扮得美美的以便拍照好看。
为了衬托身上民国装的气氛,初芒她们两都扎了两个麻花辫,模仿着那个年代的风格。但奈何头发长度不够,尤其是李忆绵,扎出来的效果就跟头发后面多出来两个小啾啾一样,根本达不到麻花辫的效果。
张佑安还特犯贱地过来说,不知道的还以为李忆绵要去哪个幼儿园表演节目呢,气得李忆绵将发绳一扯,索性不扎了,套个发箍直接了事。
“嗯,这样顺眼多了。”张佑安摸摸她的头,捞起桌肚里的篮球,趁着今天管得不严而且没啥作业,便想着去篮球场打几场球,“走了啊,下午拍照叫我。”
“鬼才叫你!”李忆绵喊到。
辫子扎好后,接下来就是化妆的重头戏。两人都是纯新手,面对眼前目不暇接的化妆品根本不知道从哪下手,最后初芒摆摆手,简单涂了个口红便懒得往下化了。
李忆绵还在坚持怎么贴双眼皮,要不就是贴歪了要不就是贴得太假了,跟鱼刺一样立在眼皮上。见她沉浸在此,初芒百无聊赖地一个人走出教室去走廊吹风。
教室里太吵了,走到走廊才发现这个点正是午休音乐广播时间,音乐声正在校园里来回游荡。
而此刻放的音乐,正是这首《棉花糖骆驼》。
南辞中学是典型的南方教学楼,栋与栋直接架着好几排露天连廊,通风又敞亮。棉花糖般的云朵挂在天际自成背景,有不少人倚在栏杆上吹风欣赏风景。
“昨天的街口
公园的灯座
明日再让我
摸一摸你一头的蓬松
桥下的倚楼
有人在等候”
穿堂风呼啸而过,轻快婉转的音乐蹦蹦哒哒跳跃进耳朵,整个人的心情也随之变得雀跃起来。
“当你想起我
就会现身在你脑中”
几乎是同一时刻,她在对面的连廊里,看见了陈令璟。
他穿着白色的衬衫,应该是他们班的特色班服。正在低头弄自己的黑色领带,也许是不太会系,先前打了个死结。
死结终于解开,陈令璟懒懒地将领带重新往脖子上一绕,兴许是嫌勒得慌,他随手解开了最上面的一颗纽扣。
背景自动虚化,阳光大片大片地撒在他身上,给周身都渡上了一道毛绒绒的金边。
风朝他袭来,白衬衫的衣摆被卷起,独特的少年感扑面而来。
有了第一次的错误经验,这下他系的过程很成功,最后提手将领结往上一推,顺势抬起头,便刚好对上初芒的目光。
脖颈笔直,露出一截倒三角的喉结,不经意地上下滚了滚。
这场对视,双方都懵了。
就像是在欣赏风景时,一个“误闯”进镜头的人,成为了最独特的风景。
而被成为风景的人,也意外捕捉了“偷拍”的人。
如两颗火星子碰撞,正噼里啪啦烧得正旺。
初芒顿觉冒失,在陈令璟还欲有下一步动作前急忙转过身,只留了道背影便匆匆回了班。
本来以为快要被记忆的盒子塞进箱底,渐渐蒙上浮灰的事,却在再次听到这首歌时,当时的场景在脑海里完整浮现。
心脏也好似如当时一样。
加快了几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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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令璟是被窗外挂在电线杆上的麻雀声吵醒的,将窗帘拉开,正是黄昏落日时分,光线似一道烈剑劈进来。
他又缓缓地将窗帘拉回去了。
睡意全无,他揉了揉凌乱的发窝,随手捞起不知道何时滚到地上的手机,一滑开,有几条未接电话。
他以为是他妈,扫了眼号码发觉不对,又一时想不起这是谁号码,不太确定地回了个电话过去。
电话接通后,一道带着慈祥的嗓音在电话里化开。
陈令璟一愣。
是外婆。
外婆开口竟没问高考之类的事,反而问了几句陈令璟手伤好的怎么样了,一个人住那无不无聊,暑假有没有想好和朋友出去玩。
陈令璟一句一句地回着。
两人嘘寒问暖了一阵,外婆才进入主题。
“你妈和徐叔,准备下个月底把事办了。”
电话里瞬间安静几秒。
随后,陈令璟开口道:“好事啊,几号?”
“下个月25号,两家人一起吃个饭,喜庆喜庆。”
原来是来当他妈戚虹的说客的。
大家都以为他一个人硬要待在出租屋,是因为不能接受家里要来的两个新成员,不接受要迎来新妹妹,在犯个人小情绪。
可陈令璟对这些一直以来都是无所谓,他已经过了十八岁生日,年纪也不是小孩子了,总不至于还搞小孩子自己必须要是爸爸妈妈唯一的宝贝那一套吧。长辈的事,他根本管不着,也压根不想管。再说了,他待在出租屋,是真的因为懒,外加嫌戚虹话多,自己一个人待着清净一点。
“嗯,知道了。”
“阿璟啊,你妈一个人也不容易,你懂事一点不要让她太担心,不要让她总为了你的事操心,知道了吗?你也是大孩子了,将来挑起家里的重任,还得落在你身上,所以,不要再总耍自己的小性子了。”
外婆一般很少主动找他,他虽平时浑了点,叛逆了点,但外婆跟他说的什么,他都会应下。
电话的最后,外婆画锋回转:
“那就说好了啊,过几天,你们一家四口聚在一起吃个饭。你和蕾蕾也这么多年没见了,正好叙叙旧。”
酝酿了这么长时间,拉了这么长的战线,原来就为了说这句话。
这下讨厌应酬的陈令璟也不得不应下了,他记下时间和酒店地址,便和外婆挂了电话。
他顿觉口干舌燥,起身去冰箱拿了听可乐,单手开开灌了几口,口腔里瞬间翻涌着气泡,在舌尖上跳跃着。
见差不多到点了,他换了身衣裳又往网吧里钻。
陈令璟这几天都会有意无意地陪初芒通宵,虽说以前暑假也会偶尔在网吧打游戏打到通宵,打完出网吧才发觉天亮了,但现在他会更关注初芒的动静,不经意分散了许多打游戏的注意力。
打游戏打累了就会戴上眼罩听音乐睡觉,醒来初芒差不多下班了,他就自己吃过早饭后回家。两人基本不太会主动交流,偶尔初芒过来送东西,会简单地聊上几句。
随着这段时间的昼夜颠倒,作息紊乱,初芒面相肉眼可见的憔悴,眼底下是遮不住的乌青。
就刚刚,初芒因给客人拿错了东西被说了几句,虽不是什么大事,但那人兴许游戏刚输了游戏正烦着呢,初芒刚好正中枪口吃了子.弹。她连忙道歉又返回去重新拿,事情平息后才垂着马尾悻悻地回到前台。
陈令璟略显烦躁地丢了耳机,搓了搓手起身去初芒那买水。
他没接初芒递过来的脉动,反手一推,示意是给她的,初芒摆手拒绝,他又说:“你看起来挺困的。”
“嗯,”初芒疲惫地点点头,“今天刚好是七天的最后一天了,之后还是换个正常作息的工作吧。”
当时跟网吧老板应聘时,老板就说了刚开始只有做满七天才能结钱,初芒熬了七天大夜,总算是脱离苦海了。
“你知道这附近还有什么地方在招兼职吗?”初芒问。
陈令璟刚欲开口,被一阵电话铃声给打断了,他说了声“抱歉”,侧身去接电话。
张佑安焦急的声音从电话里跳出来:
“完了完了!绵绵离家出走,现在整个人完全失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