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九 画上的他
白雪飞絮。
方使万物盖上一层薄薄的洁纱。
稚童拨开比他还高的野草丛,赤着脚朝那座陈旧的殿阁跑去。
小小的手捂着胸口鼓鼓囊囊的衣领。身上的衣衫早已破落不堪,勾出一列残线的发带随着他奔跑飘扬在身后。
一双精致的瞳眸闪烁着微光,笑意遍布在那张冻得通红的小脸上。
明明是一张好看的小脸,可惜嘴角上却裂着一道延至耳垂的骇人伤痕。
那道伤痕未被好好治疗,鲜红的新肉肉芽堆挤着横生在伤口上,伤口周围一圈的皮肤因发炎而都泛着异样的红肿。
这该是多疼的。
可小小的稚童似是不知疼痛,他笑咧着嘴,推开了殿阁的大门。
“母亲!您看我带回了什么好东西!”
他的声音嘶哑,贯彻着气音的话语夹杂着诡异的音调。
空荡的殿阁里无人回应。
床塌前到空地上侧躺着的女人早已没有了呼吸。
她浑身盖着干草,裸露出的皮肤呈现出紫白色,干枯凹陷着。僵硬的身体因寒冬而似结着薄霜,尸体渗透出的湿印凝固在了地上,方好是她侧躺蜷缩的形状。
稚童跑到了女人身旁,她将巴掌大的叶子铺展开来,从怀中一把一把掏出了细碎如沙的黄灰色粉末。
“我拾到了好多好多豆渣!”
好不易掏完了所有豆渣,稚童解开衣物抖了抖,将残余的渣末抖落在了地上。
系好衣服后,他匍匐在地,一点一点的将抖散的豆渣捻入手心。
“母亲,午食后我们去看海吧!昨日我们去看了花田,今日我们去看海吧!”
稚童一把将手中混着泥土的豆渣送入口中,细细咀嚼着,因混淆着泥沙而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他小心翼翼的捧起盛着干净豆渣的叶子,放近在了女人的脸旁。
他仔细的将女人落在脸上的发挽在她的耳后,转身便拾起了地上被磨尖的石块。
他来到了一旁的墙边,握着石块在墙面上一笔一笔划过。
画上了层层浪花。
画上了太阳。
画上了一个女人,牵着一个孩子。
“母亲!我喜欢花田,我也喜欢大海。我喜欢荒园外的一切!”
他发出咯咯的笑声。
清脆爽朗,久久回荡。
昏暗笼罩。
摇曳烛光逐渐靠近,将陈旧的墙面照亮。
浪花,太阳,女人与孩子仍在。
只是因时间的搓磨,而变得浅淡褪色。
执着灯烛的少年鼻青脸肿,嘴角上的伤痕早已变为了暗红色。
他步履蹒跚的走近墙面,伸出凝固满血渍的手弯腰拾起了地上的石块,在墙面褪色的画痕上又反复涂划着。
颤抖的手把持不住平稳的力度,画在墙上的线条抖动而深浅不一。
只听啪啦一声。
他手中的石块跌落在地。
少年无力的垂着手,退步将灯烛拿远。
黯淡的烛光渐渐浅薄,却覆盖的更广。所见整面墙上早已被他画满。
大海,花田,森林,湖畔。
女人牵着孩子。
孩子笑得开怀。
少年仰望着满墙的画,烛光映在他的瞳眸中,若暗夜的星辰璀璨。
他转身来到床榻前。
随手将灯烛放在地上。
空地上描绘着女人侧躺着的身躯,她闭眼沉睡,唇间带笑,像是安然入眠陷入梦乡。
少年躺在了所绘女人的身旁,蜷缩着,紧紧的抱着自己的身体。
因抽泣而颤抖的身体越缩越紧。
“母亲……我好痛。好痛啊……”
晚风拂窗。
一扇失去支撑的窗面忽而闭紧,惊响惹得立于案桌前的男人侧目。
那双无暇的眸也只是向窗台处轻然一瞥,便再次落笔在桌面的纸上。
他身穿的浅色里衣,宽阔的肩膀上随意披搭着一件素简的外袍,脸上带着面遮只现一双眉目。所执之笔,是一支光泽黑亮的红尖鸟羽蘸笔。
他忽然直起身,将手中的笔仔细的放置在一旁。
“抱歉,我画得太投入了,忘了时间。”
他似在自言自语,又似这殿阁之中还有着另外一人。
他将外袍拢紧。仅抬手一挥,整座殿阁中大半的烛火瞬间熄灭。
他掀起珠帘,撩开帷帐。
面遮挡住了他的神貌,却能从他的眉目间看出温柔的笑意:
“你怎还在等我?你快睡吧,明日还要早朝。”
他对着空无一人的床榻上轻声低语。
在脱下外袍后,掀起被褥躺在了床上。
面遮依旧戴在脸上,他似乎并未打算取脱下来。他侧躺着,凝着身边空空的枕出神了许久。
沙哑的声音如丝,唯恐刺破静止的空气一般响起:
“小满,明日,我们去看日落好不好?”
风过吹动着窗扇颤颤巍巍。
涌入殿阁的凉意掀翻了案台上层层叠叠的薄纸。
飘然如翼般的薄纸散落一地。
一张张薄纸上画着惟妙惟肖的身影。
身穿婚服的男女执手相望。
共马驰骋的男女游历山水。
月灯之下的男女深情相拥。
画上的他。
没有面遮,也没有伤痕。
——
月夜。
一行军队穿行在郊野之外。
士兵手握火把,将长长的队伍在暗夜中映现成一条盘延的巨蛇。
为首的男人穿着一身玄色战甲,他身躯庞大,连所乘的战马都比旁人大上一圈,
他似是心不在焉,忽然发问道:
“我们离开皇都有三日了?”
身旁驾马道副将望向他:
“我说秦老大,您这日子都记不住了?”
“三日了……”
秦蛮喃喃着。
“今日应是陛下的生辰了。”
“生辰?”
大千弯着腰笑出了声:
“你去哪儿听来的陛下生辰之日?当今陛下的生辰可没人知道!”
秦蛮疑惑的侧首面向大千:
“什么意思?”
“当今陛下还是公主的时候就没过过生辰,没人知道她何年何月何时诞生,也不知道这是个不能说的秘密,还是先雪帝压根没把这女儿放在眼里……”
大千话语未落。
前方远处忽然人潮声汹涌而来。
秦蛮霎时间目露厉色,展臂示意。
几名将领所见皆提起警惕,拔出佩剑。身后的士兵也举着火把迎了上来。
火焰围聚,光芒所见之地人头攒动。
然而那些并非是所谓的散兵团。
而是一个个衣衫褴褛的人。
他们大多为年轻的男性,满身脏污伤痕累累,不少人的手脚上都还锁着铁链。每一个人的鼻梁上都有一道深红的奴印。
站在最前面的男人年岁稍长,他向秦蛮走近,忽而双膝跪落,他的头重重的磕在地上。
他抬起身,坚定扬声:
“秦将军!我等皆为奴人,困于奴营数年,本以为将就此苟活一生,可就当知道您以奴人身份成为了国之大将以来,我等再不愿于那水深火热的地狱之中等死!”
他双手抱拳,攥紧的拳头因施力而暴着青筋颤抖着:
“求请您!让我们追随于您!”
“将军!求求您收了我们吧!”
“我们愿随将军出生入死!”
“秦将军!让我们为您效力!”
密密麻麻的人群如浪潮一般一排排跪落在地,直至火光所不能及的远处不见尽头。
高扬的声音震颤着耳膜。
击穿心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