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6 章
千劫广场上，怪风未歇，头顶乌云缓慢旋转着，越转越大。结界里，诸人顾不上外头变化，归真大法一旦启动，直至完成，不可停下，不可逆转，否则施术者与受术者都有性命之忧。咒语越念越急，打出法诀的速度也越来越快，李拈花体内金丝扭动幅度愈大，好在进展算是顺利，妖气从她的每一分毛孔散出。不论九名修士还是李拈花，都能清晰感觉到她体内气机随时间推移，越来越少。
李拈花胸膛剧烈起伏，手指、脚趾蜷曲，嘴巴大张，如误上岸的鱼渴水一般渴求着空气。明明没有人捂住口鼻，她却窒息到几乎昏死。
四肢确切说，脖子以下整个身躯都好像被生生割裂、扯离，逐渐麻木，然而最该失去知觉的脑子反而清醒无比，要她清清楚楚感受漫长得好似一生的每一瞬。
她咬紧牙关告诉自己，一定要撑过去，凌迟般的折磨，是因为自己犯下了难以饶恕的过错。是她活该，多少痛苦都是她应得的！只要熬过去就行，只要熬过去一切都会好起来，美好在等着她，自己还有光明的未来。
“李拈花，你，你可以的。”唇齿间挤出鼓励的话。如今没有人能替她，没有人能帮她，她只能自己鼓励自己。“我，我不怕，什么都不怕，很快，很快就好了。李拈花，你是个坚强的人，可以，必须坚持下去。”
她提醒自己：想想母亲、想想杜妈纸鸢、想想伯齐，想想山下那些好吃、好玩的，想想明媚的阳光与柔软的草地……为着自己喜爱的所有，万般痛楚她都忍得！
一声“住”，金芒暂时停下，李拈花抓紧时间喘息。很快“起”的命令，再出，新一轮钻刺、拉拽、搅弄开始，寸寸经络被扯动，痛锥心刺骨，无可躲避。
她可以承担错误，可以忍受无休止的折磨。
可是，真的好痛啊……
李崇道皱眉凝视广场上空，已然顾不上结界里奄奄一息的李拈花，凝聚的阴霾让他嗅到不寻常的气息。
赤云天劝道：“李门主安心啦，上回妖人大战了一番，潜伏在中原的妖被消耗的七七八八。妖族若有动作，必得从妖域调兵。西边有真永门守着，倘有异样定有传讯。”说罢朝真珠明达，“真珠门主说是不是？”
真珠明达闭目盘腿端坐在椅子上，老神在在，充耳不闻，似已入静。
赤云天讨个没趣，自转去另一边，寻求他人认同。
这时第一峰一阵轻微震动，其他人脸色如常，多数未有察觉，但李崇道与其他峰主皆有感应，彼此对视一眼，眼中显露担忧。
临仙山地灵人杰，是灵气最盛之地，堪比人间最大的灵脉，又有无数阵法相护，怎会轻易震动？此种震动从第六峰方向传来，以前他们感受过，尤其在上次转灵潭结界出现裂缝前后，犹为频繁。
难道转灵潭又出事？李崇道在心里抱怨：怎么总挑好时候闹事？老天就这么喜欢福无双至，屋漏偏逢连夜雨？
不等他叫人去探，捧剑急匆匆送来消息：“转灵潭派人来报，潭下的东西正在冲击结界。结界显示力量不均，薄弱处有可能会被冲破。”
“不要声张。”李崇道摆手，捧剑退下。少时他朝其余峰主使个眼色，峰主们各寻时机退出广场。
在第六峰会合后，李崇道带领十一峰主来到转灵潭，化光飞上潭周围兽柱。方才他以神识扫过湖面，的确出现薄弱处，幸而尚未被撞破。李崇道望眼潭下四窜的黑雾，颇有些无奈。
按照老祖宗意愿，化怨古法已经重启，然而收效甚微。他开始怀疑此法的可行性，老祖宗说需要时间，他怀疑连老祖宗也不知到底怎样一回事。
难道李拈花所论竟是对的？那么如许多年，他们、李氏到底在做什么？
不过此时，容不得他分神。他收敛思绪，起手结印，蓦然发现，自己无法调动体内气机！这一惊不小。
当初修行遇到瓶颈，一来遇到心上人，二来老祖宗主张先成家留下子嗣，于是选择了成婚，生儿育女。因此境界倒退数重，是以至今才在结丹境界。但十几年来勤修不辍，到底来到结丹后期，即将进入金汤境界。一旦进入金汤境界，他与吴霖就可以双宿双栖，吴霖不用再受守活寡之苦。
自从境界趋于稳定，从来没有过无法调动气机的状况。必有蹊跷，更值此敏感之期，李崇道惊出一身冷汗。他抬眼去看其他兽柱，犹抱一丝希望：或许只是自己近来为李拈花之事操劳太过所致，或许……其他石柱也没有光芒发出，他的心沉入渊底。
潭底的东西似有所觉，更疯狂冲击结界，“哐哐哐”的声音震颤在场人的心弦，他们意识到一个事实：自己被人算计了。
对方是何人，藏身何处，如何做到令十二位峰主同时中招，他们来不及细思。敌人必有后招，必有所图。当务之急，绝不能让潭里的东西脱出。李崇道决定启动转灵潭的第二道防护：唤醒十二石柱上的守护兽。
为免出现此等灵力不济的状况，十二守护兽除了以灵力唤醒，另安排了一种：兽柱石基上藏有机关，只要同时转动十二机关，就可唤醒。
思及此，李崇道欲下石柱。
叫他更意外的事发生！自己的身体忽然不受控制，自行动起来。“他”回到柱顶中心，重新盘坐好，起手结印，结的却是另一种印式。李崇道大骇，正是解封转灵潭的印式。
解封印有些特殊，没有笔墨记载，只由上任峰主传给下任峰主，代代相传。且此套印式分为十二份，各峰所知只有自己那份，不得互通。这是为了防止十二峰主同时出问题，实际上，十二峰主几乎不可能同时被收买，临仙山对此法甚有信心，转灵潭至今无恙便是最好的证明。
然而，今日匪夷所思的事发生。
李崇道指尖出现反转的阵法时，其余柱上也显现阵法光芒。十二峰主一同动作了！
“谁，是谁！”李崇道再也无法镇定，在心中咆哮，怒问。
到底是何方神圣，竟能同时控制十二峰主？转灵潭底的东西？不可能！他否决。老祖宗说过，转灵潭里的怨灵尽管强大，但不过是枉死的女婴所形成的婴灵，绝无如此力量。不对！他倏然意识到矛盾处：如果怨灵没有此等力量，又为何代代相传，不得让其脱出？
太说不通了，李崇道脑子里一片混乱。
“你很疑惑，太可怜了。等我出来，替你解答吧，很快。”
脑中响起陌生的声音，时男时女，时而混杂，诡异至极，与此同时，李崇道感到背脊腾起一股凉意，令他毛骨悚然。作为仙门之首的临仙山掌门，与妖物乃至阴物都打过不少交道，再者有气机护体，尚未遇到此种浸透骨髓，能将人每寸经脉、血肉冻结的森然寒气。体内气机在与寒气的遭遇战中竟左支右绌，被逼得步步后退。
“你是谁？为何会出现在我脑中？”
他面上无波，端坐如钟，体内却已历几番酣战。
解封印式已来到第三式，总共五式。
“别挣扎了，你无法抗拒我。也别自责，其他人与你一样，你们都无法抗拒我，所以不是你一个人的错。来吧，顺从自己的命运，完成解印式，为此世间带来无尽光明。你们将是本座座下第一大功臣，世人将对你们顶礼膜拜、为你们赞叹。”
霸道的、居高临下的语气，显示对方身份不简单。李崇道冷汗涔涔：他们可能真的错了，或许还错得离谱！
“不要挣扎，不要做无用功，今日之局已定。你们、所有人都要接受自己的命运，乖乖臣服于本座，恭迎本座降临。不用为自己的臣服感到羞耻，届时，你们就会发现，你们在本座面前是何等渺小，蝼蚁一般，不堪一击。”
“世间万灵都将臣服于本座，你们不过先行一步，哈哈哈哈。本座归来了，众生久等！”
“归来？”
李崇道迅速扫视脑中已有讯息，探得声音主人可能的身份：妖王！
“李某知道你是谁了！堂堂妖王谁能想到居然藏在宿敌仙门中，转灵潭水很好喝吧？”
“想激怒我，转移本座注意力？无用。”
如对方所说，挟制他的力量毫不松懈，再一次打退他体内气机的反扑。
李崇道在冰火两重天中煎熬，须臾大汗淋漓。
解封印式来到第四式。
“不可逆转，不可停止，你们要怎样办呢？本座很好奇，如今仙门的领头人，是何等面貌。如果不肯屈服，就带给本座更多乐趣吧。”
挟持的力量，再进一步。
李崇道闭眼，目下只剩一式的机会，而他们被对方控制，难以传出消息，即便传出，其他人也来不及应对。
不自觉，他想到广场上受刑的李拈花，他小小的、纤瘦的女儿正在承受不亚于寸寸经脉断裂之痛的酷刑。
彼时，他期望女儿做出正确选择，乖乖回来，让事情赶紧了结，对她即将承受的痛苦、面对的后果，不以为意。
此时，轮到他自己做抉择了。
世事是否是一个圆？
再睁眼，李崇道目光坚毅，已是心有定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