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9 章
比满是腥膻臭味的妖风更诡谲、带着森寒之气的阴风刮过来,叫所有陷在争斗中的人与妖都不免心下一凛。
仿佛受到召唤,他们不约而同抬头,赫见妖云没有遮蔽的另一半天空也逐渐变得暗沉,浓稠的黑云凝聚,翻涌如海浪,又似苍穹被煮沸。山间的风嘶吼更甚,大有万鬼齐哭之势。翻涌的黑云卷成锥子,令人感觉下一瞬就会从中跑出比妖还可怕的怪物。
这不是错觉,因为诸散修发觉,妖族脸上亦满是疑惑,可见即来势力与妖族非是一路。
还能是何方势力?
很快众人与妖的疑问得到解答,黑云翻滚变幻,化成一只巨大嘴巴。嘴巴张开,一只又一只庞然大物降下,于众目睽睽之下,显露身影:竟是一个个好似数只妖凝结的扭曲、狰狞、诡异至极的怪物。
或是青菜虫般肥胖圆滚的身躯团成垒垒块块的一团,顶上长着虫类复眼,身下百足,却有两只长臂猿的手臂;或是虎身、鹰爪、牛头却猪尾的四不像;更甚者一顶大斗篷,却长着六只手臂,各持器械;三层楼阁高的巨型蜘蛛,顶着一双大角的鹿头;夜鸮的脑袋、翅膀、利爪,却有一具人身……诸多此般,不可胜数。
有妖忍不住嘟囔:“说咱怪,它们才怪,怪到它姥姥家了。”
就数量来说,云层降下的怪物数量远不及妖族,甚至不比场上的修士,然而诸人与妖很快明白,眼前才是最大的劲敌。
怪物们甫一沾地,不需号令,便厮杀开来,与其说是厮杀,不如说是单方面的屠杀。它们没有吼叫、更不打号子,只不停挥抡手中的兵器,如同一架架巨大的绞肉机,一旦启动,将场上所有生物都搅碎前,绝不停下。任何妄图阻挡它们者,无异螳臂当车,只有粉身碎骨一个下场。
突来的变故,让场上一阵错愕,比起修士,妖族更为手足无措。随着“绞肉机”不断推进,妖族不由自主随修士步步后撤。在目睹又一只妖族将领,被对方小鸡似的拎起,二话不说拧断脖子,整个脑袋被扯下,给下方的小妖们淋了一场血雨后,不少妖族开始自发加入修士,抵抗车轮般辘辘向前的“绞肉机”。
然而共同战线尚未凝成,打算将矛头对准怪物的妖物们,眼中神光骤失,重新调转矛头对准修士。或是充当“绞肉机”的先锋,或是散开在两翼,清剿怪物们的遗留。
对此变化,云头的妖君拧起眉头。亲自拿过身侧下属手里的妖笛,意图唤醒心智被摄的妖族。凌厉的刀风遽然而至,妖君警惕侧身,熟悉的鱼骨刀从他方才站立的位置劈下。
旁边妖君的心腹怒喝:“鸣音,你做什么?胆敢对妖君无礼?你……”本该在下方激战的鸣音,扑上云头。
话未完,鱼骨刀闪过,其头颅飞起,吓得诸妖面色大变。
鸣音将鱼骨刀送到跟前,舔一口刀上血:“蠢货,我在做什么还用问吗?杀你们啊。”
妖君收起妖笛,祭出寒光戟,一戟刺向鸣音,虎虎生威。鸣音却四两拨千斤,轻巧化解,随即鱼骨刀向上一划。看似漫不经心,却带有能将人劈成两半的劲力。妖君纵身跃起避开,他身后几名执旗、吹号的小妖反应不及,齐齐被从中间劈开。
几妖大怒,与妖君一同围攻鸣音,皆被鸣音三下五除二解决,须臾只得妖君一个。
妖君再也稳不住,面显怒气:“往日本君待你们不薄,当初也是你等拥立本君。如何妖王一回来,就倒戈?妖王即便未死,然吃我一箭,已是势微,何不弃暗投明,本君可以既往不咎。否则,今日本君先杀你,再杀妖王!”
不料鸣音怒道:“你敢对吾主放暗箭?该死的东西!”一刀劈来,妖君抬戟以挡,一追一退,两者飘出去几个云头。鸣音复而一笑:“妖王?妖王又是个什么东西?早死得连渣都不剩,也配我等效命?我知你那雷殛之箭厉害,可惜再厉害也杀不了吾主,要让你失望了。至于拥立你?是因为你蠢啊。”杀妖诛心不过如此,“吾主的小小马前卒,你的使命完成,可以去死了。”
“欺妖太甚!”妖君一震寒光戟,扑过来。
云层里战得雷声滚滚、电光游走、火燎烟霞,下方亦战得天昏地暗、硝烟蒸腾。面对来自妖族与怪物的双重压力,仙门修士一溃千里,战线一退再退,到最后支离破碎,阵势不成阵势,彼此互助全抛到脑后,各自为政,谁也顾不上谁。本就是各方势力组成,未经过军事化训练,自然不及纪律严明有将领统筹的妖族大军,更不及目无他物、一味向前,无所畏惧、不知疲倦的“绞肉机”,在巨大压力下很快溃散不足为奇。
眼见情势危急,纸鸢无法作壁上观,吩咐杜妈带老祖宗与主母入院,自己则亮出轻剑,冲下台阶。杜妈拽起自家小姐,去劝凝着场上一动不动的老祖宗,老祖宗置若罔闻,随即怒喝一声,提起龙杖亦扑向广场。
“这……”杜妈跺脚。
她们都下去了,吴霖自不肯独自退去,倔在廊下,绞着手,盯住场下一动不动。
蓦地,她注意到一道在混乱中游走、穿梭的黑雾:“那是什么?”
杜妈顺她目光望去,只见黑雾悄无声息,越过众人与妖,飘向归真柱:“什么鬼东西?”
***
这厢,“齐齐,快醒醒!”被绑在归真柱上无法动弹的李拈花嘶声喊,心口的剧痛,让她几欲昏死,自己强撑一口气,只为昏迷不醒的伯齐。
周围喊杀阵阵,乱成一锅粥,修士们在重压下,不断后退,除了真永门弟子。为保持阵修士,真永门弟子拼命阻敌,死也不退,愣是替他们隔开一段安全距离。可是没人理会倒落在地的伯齐,没人顾虑激战中昏死的他该怎样自保。眼睁睁瞅着,一只只脚从一动不动的人肩背上踩踏而过,目睹白皙、自己都舍不得重力捏一下的手腕被踩得脏污、泛出淤青、直至流血,李拈花的泪就禁不住扑簌簌往下掉。
伯齐虽从小失了父母,藏在临仙山中,可有棉花糖照拂,也算养尊处优,养得一身细皮嫩肉,性子活泼俏皮就是最好的证明。若没有遇到自己,他合该仍是那名无忧无虑、来去如风的少年。
他应该要明媚、肆意地生长,鲜活灿烂地活着,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躺在地上任人践踏。而这一幕也让李拈花明白,什么身份、什么崇高、尊贵都是虚的。混乱之下,谁都可以被践踏,谁都可以被抛弃,倘无法自保,任人鱼肉就是最终下场。这,就是真实!
“齐齐,你不能睡……啊——”到嘴边的话被尖叫替代。
九名修士旁若无物,出手越来越快,最后一道金符打出,李拈花的心脏几乎被硬生生拽出来。她仰着头,无能为力的绝望游走四肢百骸,回来前建立起的乐观被摧得分崩离析。
忽然觉得自己像个笑话,踏上修途至今,她以为自己一心修道,追逐梦想笃定不移,然而在几次选择的路口,暴露本性,几番游走不定,来回摇摆。为什么期待中的被接受、被宽恕、迎回光明未来没有出现?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为什么老天不肯让一切顺利?难道是想告诉她,本次选择,自己又错了吗?
她所做到底是对是错,是错是对?思绪逐渐混乱,脑中一片混沌。最后一丝黑白之气被抽离,九名修士同时收手,归真大法终于完成,归真柱上的人如破布娃娃垂下脑袋。
是不是已经晚了?谁能告诉她,为什么总是选错?
可是这一次选错的代价太大,眼睛不肯闭上,最后的神光胶着伯齐身上不肯熄灭。是她的选择,后果不该她自己承受吗?为什么要将伯齐也卷入?为什么要祸及这个对自己不离不弃的人?
泪滴下,有多绝望就有多悔恨。
厮杀声远离,死寂一般的耳边突然响起一道蛊惑的声音:“恨吗?恨就对了?什么是对什么是错?是谁定下的对与错?他人凭什么可以审判你?凭什么剥夺属于你的东西?力量怎么能交出去?交出去了怎么保护自己爱的人?我听到了悔恨的声音,听到了你的召唤。不要再迷惘,让我帮你,拿回你的力量,拿回本该属于你的一切。”
仿佛贴着耳朵,对方循循善诱:“来,说,‘我愿意交出自己,请求你的帮助’,只要说出这一句,你就可以阻止一切可怕灾祸的发生。没有人可以审判你,没有人敢伤害你爱的人,规则将由你制定:你说对,就是对;你说错,就是错,没人再敢反驳。你永远也不再需要做,任何选择!天道也不能奈你何。”
“超出三界之外,不在六道之中,这样的绝对自由,你不想要吗?”
“绝对的自由?”
“还有绝对的权威,只需轻轻一句话。”
绝对的自由与权威,几乎囊括了世人所有的追求,对方抛出的果实太诱人,不亚于……她想起在异世界看到过的故事中那颗,智慧的禁果,也是罪恶的禁果。
那这一次,递到她眼前的,是智慧?还是罪恶?
“告诉我,你的答案?”
就在李拈花即将张嘴时,震动山岳、震耳欲聋的虎啸响起,叫李拈花悚然一惊,眼前重复光明,附近的喧嚣再次传入耳中。感觉到阴寒,她微微侧头,一团黑雾正贴在她身侧,黑雾中一副狰狞脸孔时隐时现,骤闻虎啸,惊惧交加,迟疑片刻飞离。
李拈花抬眼,虎啸传来的地方,墨云被撕开道巨大口子,熟悉的白影出现在云彩之中,羽翼张开,遮蔽云霞。
接二连三的变故,让场上所有人都应接不暇,老祖宗也乱了分寸,龙杖搠开妖卒,仰首望飞虎:“怎么又来一……”倏然她停住,“妖”字梗在喉间:如此强大的圣灵之气,岂是妖能拥有?虎啸?蓦地她想起十几年前,李拈花刚出生时发生的事,那日也是虎啸唤醒吴霖。难道便是眼前明明是头畜生,却有睥睨之姿的白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