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峦,戈壁明辉
所谓群峦,是远山,真正的原野,是戈壁。
所谓戈壁,就是平原铺满了沙石,零星点缀些百岁兰或者风滚草。有时候一阵风过,可以卷起黄沙漫漫,有点像是沙漠,但又不完全是,因为这些尘埃很快就会落定,并不会在半空飘荡太久的时间。
所以,视野很辽阔,可以看到地平线尽头的群峦。
荒凉的戈壁滩,泛着轻微的浪卷黄沙,一点也不显得没有生命力,这是一种在死亡中展现出来的活力。地上的黄沙其实并不是正宗的完全的黄色,夹杂着黑色白色灰色棕色,仿佛游龙走蛇,蜿蜒曲折前行,彼此间的距离越来越小,最终在视线尽头一同消融。
黄沙消失处,突兀出现的群峦是一带远山,只有些大意罢了,山野的绿色在远方天空的衬托下融入了蓝色,形成一种奇异美妙的渐变。山脉的轮廓线若隐若现,和那些点缀在表面的仿佛小疙瘩一般凸起的树林构成了奇诡的画卷,仍有泉流的画笔停在上面,从笔尖流出无限的神采。
目光继续向上越过白皑皑的冰雪,天空是一片蔚蓝色,几片大小云朵散漫慵懒地躺着,随波逐流般翻滚着,移动着,看不出它们究竟是醒着还是早已陷入熟睡。白金色太阳早已走过中天,灿烂的光芒也渐渐微弱下来,仿佛对即将到来的夜晚感到不满与羞耻,便吐出了鲜红的心血,那是残阳西下即将没入地平线的不甘,光辉的骄傲与不屈。然而,时间的秩序终究要让他沉沦,黄昏将太阳光芒的身体打伤,用手指把血液均匀涂抹到西天,扩散开来侵染那些棉花糖一般的云朵,登上掌管苍穹的宝座,尽管统治持续的时间也不会很长,但新王还是要赐予它们火烧的誉名。
“开始了,日落。”白月林下意识地说出声来,打破了寂静,但并没有打破氛围,这五个字与恰到好处的停顿,将高潮进一步推动——仿佛一整天的等待都是为了此刻,在荒漠戈壁,望着远山,一人独自欣赏的日落黄昏。
终于,太阳圆滚滚的身体接触到了地平线,那个瞬间,鲲出现了一个错觉,似乎那圆弧的边界线被戳破,所有烂漫的鲜艳血色要从被束缚的圆里面跑出来。但实际上并没有,它们依旧很规矩地待在那个圆里,只是因为黄昏到来迅速降温的空气使得光线扭曲,产生了这样的错觉。如果仔细观察,就可以发现,逐渐死去的太阳,已经从原本几乎无法直视的没有分别的灿烂白金色,变成了红黄色的渐变——就好像他用鲜血将天空染成这样的颜色,天空也用这样的颜色涂抹他发光的身体,就如同祭祀的时候,鲜血从羊羔身上而出,却又难免沾染羊羔纯白的羊毛,太阳也这样用自己的一天的生命为黄昏而非黑夜献上祭礼。
日轮仍在下坠,持续了大概几分钟的时间,最终,太阳与黄昏一同被拉下神坛,天穹的王朝更迭,暗色葬送了最后的光明,世界在日落的悲歌中迎来了黑夜的时代。
黑夜的统治者是月亮,她是个仁慈的女王,允许自己的子民进入偌大的黑暗宫殿,在舞台上共同绽放光芒。有多少星辰在白日被太阳的光辉遮盖,就有多少星辰在黑夜被月亮的映照彰显。
夜晚的时候,戈壁滩又是完全不同的景象,强风裹挟寒冷席卷地面,带起了比白日更多的沙尘。这些风尘在夜晚可以抵达更高的空中,与星月一同共舞,因为没有日光的闪耀,因此也看得更加清楚了。
冷风拂过脸颊,并没有想象中那样如刀尖划过的剧痛,反而是一种赶走困倦带来清醒的刺激,让精神变得更加抖擞了。四顾环视,夜色早已在不知不觉中完全降临,黑色并不纯粹,还带着一丝蓝紫色,将厚重的帷幕降下,笼罩大地。这个时候的晚风吹过就又有全新的趣味了,与之前未完全的过渡不同,在这无尽的黑暗中,连世界都变得广阔无边界了。
一言蔽之,风月无边。
“要点篝火吗?”庄沐并不感觉寒冷,他也知道鲲也不会感觉冷,于是他只这样问白月林。
“我不冷……但也许氛围更重要,点吧。”白月林这样回答,“你能让它燃烧一整个夜晚吗?”
“可以。”于是庄沐从戈壁丛生的灰色的枯死的灌木上扯下许多枝干,燃起了不灭的篝火。
戈壁夜晚的篝火,是在黑暗中的光明,寒冷中的温暖,给人以希望。那跃动的火苗跳着舞蹈,仿佛可爱活泼的精灵,在对着你笑,用细小的火舌挑逗你,用温暖的热度勾引你,让你靠近。噼里啪啦的声响与爆裂飞溅的火星自篝火的中心飞出,落到人裸露的皮肤上,也不造成任何伤害,仿佛一个别出心裁而美丽的小把戏,给寂静的夜晚增添了独特的色彩。火焰来自死去的生命,现在,它们以全新的方式燃烧,获得新的生命并将它们赠予。
夜幕完全降临,诸如蝎子蝙蝠蜥蜴蛇一类的动物也开始活动了。它们躲过白日的酷热,此时出来开始觅食,有的因为好奇而靠近篝火,却又马上离开,饱餐一顿后又各自回到了沙穴。
看着篝火,许久,许久,又感觉那些飞溅出来的细小火星有点像是真正的星星。于是抬起头,去仰望黑色星空的漫天璀璨,无数的浪漫闪烁着几百年几千年甚至几万年之外的光芒,它们距离地球上渺小短暂的生命有着那么远的无法抵达的路程,它们散发出来的光芒很可能只是生前的璀璨,现在如果死去,光芒也要经过几百年才在眼中消失冷却。从另一个角度来看,那些璀璨的星星,也许早在几百年前就已经死去。
无人立碑。
星空是一片戈壁滩,星辰是一地数不清的沙尘,光是宇宙的风,却吹不动也卷不起漫天的冷寂悲愁。偌大的世界,似乎就算只剩下了这星空,除去其他的一切,也是美丽可爱的。星星有着各种各样的颜色,仿佛意象派的画作,紫黑色的一片夜空被如此狂乱无章地点缀,但那些奇异的色彩并没有连接在一起,而是彼此分开,形成一个个无法细数的点,红色,金色,蓝色,橙色,白色,黑色,粉色,紫色……
那么,最璀璨的银河在哪里呢?
在画卷的最深处。
金色的漩涡被拉成一条长长的裂缝,其中的光芒逸散出来,使得小小的区域亮得如同白昼。这是一条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这是一条飞流直下三千尺胸次全无一点尘,这是一条大江东去浪掏空千古风流转头空。
文明五千年,人类两百万年,生命三十亿年,地球四十六亿年,宇宙一百五十亿年。多么短暂的人生,多么久远的永恒,多么狭小的居所,多么广阔的世界。
“好美。”鲲抬头仰望,心中思绪万千,有如满天星辰异彩纷呈,最终化为这两个字,从口中吐出,“好美。”
“午夜之后,还有黎明日出。”白月林轻声说道,“那是玫瑰色手指带来的黎明。”
玫瑰色,那是古代人们对黎明最美好的,比喻与形容。日出的希望被赋予全新的含义,古希腊人格化的神氏中,只有黎明女神第一个用玫瑰色的手指打开天门,随后,太阳神才驾着四匹火马的日辇自东方而出。
黎明前的黑暗,最先从东方的地平线消失,取而代之出现的是一抹缓慢变大的亮色。真的仿佛玫瑰色的手指,并且是初开的玫瑰,颜色还没有变得如血液那样鲜红,而是依旧保持着新生儿肌肤一般的粉嫩。那玫瑰色的手指缓缓推开天门,让太阳的光芒从门缝里透出,再次宣告穹顶王朝的更替,天空与世界又迎来了它的新主人与旧主人。
太阳的轮廓自地平线缓缓升起,无法抵挡的璀璨光芒带着无尽的火热升腾,那似乎是光明与希望的骄傲。被光辉驱散的黑夜子民,漫天的繁星与黑暗迅速褪去,再也没有办法在炫目的太阳光辉下坚持。天空还没有完全从黑暗变成光明,但太阳的身形已经从地平线的掩盖中完全现身。月亮看到了太阳,也看到了所谓风水轮流转天道好轮回,自己如何在黄昏登上王位,太阳也要在黎明如何坐上宝座。
月亮无能为力,这是每日重复的必然的时序,自己的光芒自太阳而来,也不及他的四分之一,纵然也只能屈居。月亮等待着,亲眼见证夜空的褪去,黑色重新变为淡蓝色,白色的云朵漫布取代星辰,最终暗夜的王朝,也只剩下了自己这么一个旧贵族。最终,女王也缓缓从舞台走了下去,也不忘回头给太阳一个深刻的目光。
太阳会升起,总有那么一刻,也会落下。
然而太阳不在意,他刚刚自大地站立起来,有如被击倒在地的勇士重新站来,找回力量与勇气。日光带来的白昼在日出的最后一刻宣告轮回的新伊始,全新的日出,全新的一天,戈壁滩的日常,更大的变化也不会出现,直到黄昏日落。
篝火熄灭,蜥蜴站在沙丘上,眺望,许久,然后将凝聚在自己体表的朝露舔舐干净,随后又在日光与热度上升之前回到了洞穴。
空旷的戈壁滩,时间就这样流淌过去,用日出日落,黄昏黎明,夜空星辰湿润了心田。这便是不为人知孤独的日常,戈壁忍受着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煎熬,还好这世界仍算美好,它有许多伙伴常在身边,虽然距离很远,但也看着,不至于太冷漠。
“鲲……怎么样?”这个时候,白月林突然问道,第一次完全见证这样的风景变幻,欣赏这样的美丽,总让人如痴如醉。
“原来,世界也是如此美好。”鲲长出一口气,似乎是忍了很久,现在全部表达爆发出来了,“如果每一天,都可以沉浸其中的话……甚至有更美好的……这样的世界,我愿意守护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