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7.合奏 夏夜微凉
琴弓架上，轻轻拉响。优美的乐声流淌而出。很难形容这是怎样的音色，宛若自山谷深处，缓缓流淌的清泉；又好似夜晚空中，悠悠飘荡的一朵云。
令人不禁想起“晚晴风过竹，深夜月当花”，正与眼下静谧的夜幕契合，令人身心舒畅宁静。
可在这悠然的、平和的氛围里，又不失那轻灵跃动的鲜活，带着浪漫与欢快，就像那夜空之中，追逐嬉戏的月与云。彩云追月……这正是彩云追月啊，万里流银，玉宇无尘，美好的意象倒映在每个人心间，令人能够轻易领悟其中悠然的美感。
而演奏者也很美。
美丽的少女手持乐器，垂眸拉奏，全身心都沉入其中。她束得松散的发丝随着微风轻轻飘扬，沐浴在月光与灯光之下，仿佛散发着一层微光。认真投入的模样，竟是比平时还美上几分，令人心折。
美景，佳音，视觉与听觉的盛宴。从乐音奏响那一刻，四下便变得十分寂静，谁也不忍发出一丝声音，破坏这一刻如此圆融的美。
直至演奏完毕许久，仍无人出声。陆昭昭放下小提琴，从全身心投入的余韵中挣脱，困惑看去，才见目之所及，众人都轻轻鼓起掌来。
“彩！”
第一个赞叹出声的，正是秦令雪。他真心实意地为徒弟的优秀而感到骄傲——当然，别人那么痴迷地看她，他心里也不爽。不过再不爽，给徒弟捧场才是第一要事：“一发声，入人耳，感人心，情之至者也。此曲实在清耳悦心，此中意境，皓月初圆，暮云飘散，分明夜色如晴昼。”
夸！往死里夸！可见秦大螃蟹作为世家子，文学水平还是有。陆昭昭“嘿嘿”笑笑，有点不好意思，又很是骄傲：“这首曲子小提琴独奏少一点韵味，要是有笛、箫、琵琶……配合，那才叫美呢！”
当然，独奏和合奏就不是一回事了。但话音刚落，玉怜香便抚掌而笑：
“既如此，接下来便由我和阿离合奏一曲罢。”
秦令雪：“？？”
他没来得及说什么，玉怜香就抱着琵琶上去了。陆昭昭也不意外——这正是她和玉怜香说好的。只低声问：“奏什么曲子？”
“阿离随意即可。”玉怜香微笑着，说出了很不当人的话：“反正无论是什么曲子，哪怕是即兴曲，我都能跟得上。”
陆昭昭：“……”
行吧，奇才了不起呗！至于演奏什么呢？说来惭愧，她会的小提琴独奏民族乐，还真不多……
流行、西洋古典……倒是会得多些，但感觉跟《寻仙录》不搭啊！《彩云追月》还算她掌握比较好的，要是其他东方民族风，她又比较熟悉的……
……嗯……《梁祝》？
《梁祝》，全名《梁山伯与祝英台》，也可称《化蝶》，源于梁山伯与祝英台化为双蝶，比翼双飞的传说。在《寻仙录》中，没有这个传说，或这个传说没有大范围流传，自然也没有这首曲子，对众人来说从未听闻。
但其取材于民间传说，吸取越剧曲调为素材，与《寻仙录》的文化背景天然契合，因而大家聆听起来，并无隔阂与门槛。陆昭昭对它也算熟悉，演奏起来并无负担。
乐曲的第一部分，是抒情欢喜的。
如梁祝的初遇与相识、相知。起初的柔和，宛若春光明媚之景；此后的跳音明朗欢快，仿佛梁祝同窗三载的愉快生活。
不知不觉，琵琶声也随之响起，追逐应和，更好似梁祝二人共读同玩，结下深厚情谊的欢快日常。然而在明快节奏之后，乐音忽然又转入了慢板，断断续续的音调，似欲语还休，正是十八相送、长亭惜别的场景。
乐曲的第二部分，是反抗与怨愤。
散板的节奏，突出英台的悲伤惊惶；强烈的快板，衬托出反抗的坚决。乐音逐渐激烈，将英台抗婚的怨愤表现得淋漓尽致——紧接着，却又是慢板，如泣如诉、凄凄楚楚，梁祝相会，百感交集。
再之后，是哭灵、控诉、投坟！音乐急转直下，正是一方绝望病逝。祝英台在过门途中，停坟哭灵，声调凄厉。碎奏、断奏令人心碎，悲痛中不由回忆过往，心意已决，纵身投坟，音乐推向全曲最高潮。
乐曲的第三部分，是化蝶。
弦乐重回轻盈飘逸，显出柔美缠绵的爱情主题。若仙境降临，化蝶双飞，挣脱了封建礼教的枷锁，宛若蝴蝶般轻盈、自由，相依相伴，在花丛中飞舞。
小提琴声与琵琶声交互缠绕，仿佛追逐嬉戏的两只彩蝶。此正是“蛱蝶成化衣，双飞绕青山”，魂兮相依，魂兮相守，生死相随，死生不二，映衬着人们对美好爱情最真挚的向往。
曲音在悠然的美好中缓缓消散，余韵却令人难以自拔。很显然，相比起《彩云追月》，《梁祝》的故事性更强，哪怕没有听说过这个故事，也能从变化的乐音里听出其中起承转合、喜怒哀乐的脉络。
正所谓耳目鼻口之官接于物，而心通其则。人听到欢快的音乐能感知喜悦，听见凄婉的音乐能感知悲伤；见到暖色的色彩会有所急躁，见到冷色的色彩会趋向沉静；讲一个人沉浸于爱情之美，说他的心是“甜丝丝的”，讲一个人受困于悲惨绝境，则说这个人很“苦”。
人类的感触是可以互通的，而美好的事物对心灵而言无疑是一种享受，无论是美食、美景、美图、美音……还是一个美好的祝愿，一个美丽的传说。两位演奏者的技艺都算得上高超，就更引人入胜，此次演奏完毕后安静的时间比上次还要久，许久的静默之后，才又一次响起了掌声。
“彩！”多果把小手拍得通红：“再来一曲，再来一曲！！”
他们起哄起劲儿，陆昭昭却没劲儿了。下午练了那么久，刚才又连拉两曲……总觉得手要抽筋。再说她聚了这么多人，又不是要自己开音乐会！顿时摆摆手：“也给别人一个发挥的机会嘛！”
她开始怂恿：“素素？燃燃？来一个呗！”
这场月下音乐会最终变得十分热闹。除了专业对口的沈素书表演了古琴独奏，祝青燃也勉勉强强吹了首箫曲。话说回来陆昭昭还是头一次知道自家师父会吹笛子，而司空琢也会——这其中又有个什么故事，好像不是很难猜；苏栗衡也会一点笛和埙，温影承演奏了古琴——蔡阳漫与之相合，看来是跟师尊学的，倒是崔玄麒啥也不会，一边嗑瓜子一边拍手叫好。
要说最全才的，还得是玉怜香。无论什么乐器，什么曲目，他只要来了兴致，好像都能和上一段。这让秦令雪看他那冷飕飕的眼神稍微有了一点点回温。
就是说，虽然这小子跟昭昭合奏的是爱情曲目令人不爽，但既然他跟谁都合奏一两下，倒是也无所谓了。
玉怜香：微笑.jpg
一场别开生面的音乐会圆满结束。此后两天，苏栗衡、茶凉等人也常来坐。可惜快乐的时光总是短暂，御灵宗的飞舟先走，杏林谷、广乐门随后，陆昭昭只好与他们约定好，青年大会再见。
玄天剑宗也随后离开。司空琢倒是挺想留下，可惜因为化雨秘境之变，他得回宗门跟宗主商议；于是临走之前跟玉怜香干了一架——毕竟他不得不走，玉怜香倒是春风得意，还自带俩徒弟一起赖着陆昭昭，着实让人心烦。
留到最后的，只有天道盟、天机阁、天衍宗和修罗教，和化雨秘境之变有关。天道盟、天机阁不必多说，天衍宗是在阵法方面有点东西，正好阵峰峰主和他俩徒弟都在，现场被抓包；修罗教则是对各种秘术和传闻之类精通，或许能有帮助。
但也没研究出什么所以然，毕竟秘境已经关闭了，而在场众人也没有再打开的本事。除非秦令雪和玉怜香联手——兴许能有办法，但这办法也是破坏性的，相当于暴力破门——不想要秘境的情况下可以考虑，但很显然目前还没到那种地步。
所以凑在一起研究了几天，最终不了了之。天道盟留下布置监测秘境变动，大家也就收拾收拾准备各回各家。
今晚是天衍宗启程前的最后一晚。
月明星稀。夏末秋初，晚上温度还是偏热的，可在经历过化雨秘境恐怖湿热的陆昭昭看来，这气候属实算得上凉爽宜人。
因此她正在甲板上吹风。
难得的，秦令雪没跟着。盖因她离开秘境后，大螃蟹就像只跟屁虫，简直是一秒钟不愿意离开她身边；陆昭昭一开始还挺高兴，后来就嫌烦，给他轰走，让他做点自己的事。
秦令雪有什么事呢？他要是有事做，也不能在认识陆昭昭之前那么醉生梦死了。当即表达了不满，于是陆昭昭问：
“你的一百种发式学会了吗？”
秦令雪：“。”
当然——没……没有。耍赖式的凑，也还没凑齐小一半。于是老老实实去学了，并很小心眼地拉上玉怜香当老师——
一来，这人肯定对这些很有研究；二来，这小子居心不良，休想靠近他徒弟！
玉怜香：“呃啊……”
总之，两个大几千岁的大龄青年互相折磨去了，陆昭昭也有了些闲暇。这会儿巧得很，甲板上没人，陆昭昭也没事，连蛋黄酥都在屋里睡着了……难得能安静地享受一下静谧的、独自一人的时光。
就是说，虽然喜欢热闹，可陆昭昭并非静不下来的性格。对她来说，热闹是很好的，可安静的时光，也是很好的。
正如现在。
很惬意地，陆昭昭趴在栏杆上吹夜风。一边吹，一边翻看灵犀玉牌中的讯息。
这条来自茶凉，其中一半都是玉钥声泪俱下的哭诉——它终于发现，和倒霉茶凉在一起不代表能和仙女儿在一起！差点儿要跳下飞舟来找她，叽叽喳喳闹腾很久才肯认命。茶凉拿它也是一点办法没有，直言如果青年大会召开太晚，期间一定带它上天衍宗拜访，免得玉钥相思成疾。
另一条来自腾简。出秘境后，陆昭昭给他传了讯。那边的回复过了好几天才姗姗来迟，只一句话：
“平安就好。”
短短四个字，陆昭昭反复听了很久，有一点欣慰，有一点担忧。
也不知，他现在过得如何？许是怕魔修的身份拖累她，腾简并不想和她保持联系，很少给她传讯，更别说提及自己；可在陆昭昭心里，从他放她走的那一刻，这个人已经是她心中承认的友人。
希望他也能平安。
随后还有许多条的、叽叽喳喳的，来自许多小妖修的消息。热热闹闹，往往一条里还夹杂着其他人的吵嚷，听起来非常有孩子的活力，甚至吵得人脑壳儿疼。鉴于这群小家伙总是挤在一起，陆昭昭就选择性回复几个——然后收到更多叽叽喳喳的来信。
翻了一遍近期讯息——陆昭昭有点遗憾。灵犀玉牌能保存的信息量有限，很多早期的讯息都已被刷掉了，尤其她朋友众多，被刷掉的就更多。虽然她把重要的都录屏了，想回忆还是有些麻烦。
也不知今后，能不能找人改进一下这个灵犀玉牌的技术？现代聊天记录都能保存好久，没道理修仙造物做不到对吧？
嗯嗯，记下来。还要记上，换个更大的飞舟……
时间渐渐晚了。陆昭昭吹了一会儿风，就打了个呵欠。摇一摇头，便打算回去休息，洗漱一下打坐一会儿，正好美美睡觉。
可还没等回房间，她听见登船梯被放下的轻微声响。抬眼望去，正见一个才从外头回来的人。
嗯，火山棕的发，蓝色的眼镜儿，特别眼熟的一个少年。
“茂茂？”
陆昭昭惊讶一下，又立刻横眉冷竖：“你怎么这么晚才回！”
去哪里鬼混啦，老实交代！
“……去参加了修罗教道友的内部交易会。”
方之茂顿了顿，老实地回答：“明天就走了，不想错过机会。”
噢……这么回事。陆昭昭想起，他这几天神出鬼没，经常不见人，难道就是在忙着跑商？
“嗯。毕竟都刚从秘境出来，买入卖出都好赚上一笔。”
方之茂算盘打得是噼里啪啦地响：“尤其宗门弟子都比较好忽悠……不是，我是说心地善良。难得有这么多人傻钱多……咳。难得几大宗门的年轻人能凑一起，就是买卖不成，有个交情也好。”
陆昭昭：“……我觉得你刚才其实想说人傻钱多速来。”
不过也是，修仙界大宗门的弟子，因为护得比较好，比起要自己摸爬滚打的散修是多点天真。而方之茂从小立志也的确擅长经商，心眼子有八百个还多……混进这么多宗门弟子里，的确能说一句“人傻，钱多，速来”了。
可想而知就这几天，他挣得是多盆满钵满。那赚到小钱钱的意气风发，从眼角眉梢都要飞出来，令平日里淡定的神情也有些眉飞色舞了。
说来也怪，她特别喜欢看他这幅样子。不如说她特别喜欢看朋友们做他们喜欢的事情，人会因梦想而闪闪发光，而陆昭昭真诚地希望自己的每一个朋友都能实现自己的愿望。
因而理所当然的，方之茂财迷的小模样，她心里头也是很喜欢的。本也没有生气，更舒展眉眼：“挣了很多？”
“不少。”
能让一个财迷说出“不少”这样的形容，可见这一波他赚得是多满意。不过下一句话就让陆昭昭乐不起来了：
“又能给老板娘的聘礼添上一笔了。”
陆昭昭：“……”
她二话不说，羞赧地一胳膊肘就捣他腰上了。少年表情一皱：“嘶……好痛！”
“你活该！让你口花花！”
陆昭昭还想揪他耳朵：“我看你出去不是做生意，是上课去了！”
上什么课？厚脸皮课！坏东西，整天就知道调戏她！！
而被她娇骂的少年揉揉腰，眼中却尽是一片笑意。因她虽骂他，面上的粉意却做不得假，于是他心神摇曳，心甘情愿被这样“欺负”，一辈子也行，十辈子也不多。
不过现在，他还有件事想做。
“昭昭。”
“哎？……哎？”
少年向前一步，少女就下意识地退了一步。她看似凶巴巴，其实色厉内荏，他进她就退，一直退到墙边才虚张声势地：
“干……干嘛？！”
可爱得好像只指甲盖大的小螃蟹凶恶地挥舞着蟹钳，试图喝退敌人。方之茂只是看着，就发自内心地感到怜爱。
“别动。”他说。她果然就不动了，睁一双雾蒙蒙的眼看他，差点让他忍不住想亲一亲。但最终没有，因为他抬起手——
“很合适。”
“……嗯？”
陆昭昭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含糊的疑问，就看见少年轻笑起来，从她耳边收回手，摊开手心给她看：
“看。”
那是一块瑰丽的宝石。
蓝紫色，像凝结了一整片星空，细碎的星点好似还会随着光线变幻。多么漂亮的一块石头！陆昭昭一看就很喜欢：“这是？”
“交流会上淘到的。打算用它给你打副耳坠。”
宝石不大，配上些辅料够做一对华丽耳坠的分量，却着实很漂亮：“我跟那位道友说还收。要是收到更多，就给你凑一副头面。”
“这样一来，粉色的也有了，蓝色的也有了。”他说：“下次就凑绿色的，你喜欢翡翠，还是碧玺？”
陆昭昭：“……”
陆昭昭：“你是想把我打扮成玛丽苏吗？？？”
瞧瞧他说的什么话……粉的，蓝的，绿的……这是打算给她凑出个首饰彩虹战队？？《寻仙录》变奇迹昭昭？？就无语！“粉色……好哇，原来你那么早就对我图谋不轨！”
少年低低地笑：“嗯。我早就对你情根深种。”
在他眼中，少女些微怔愣后，面颊越发绯红，眼波蒙着些许动人的水雾。她粉嫩的唇很不自在地一抿，抬起粉拳又要揍他——他已十分明白她的反应，当她感到不知所措，就会“揍他”来缓解心中的慌乱。
他也不介意被她揍。毕竟少女的反应与其说生气，不如说接近打情骂俏，他心里甚至很享受。但这次他抬起手，轻轻握住她的拳头，又轻轻地转为十指相扣，把那只手按在墙边。
“？！”
“太……可爱。”
发自内心的感慨，在他舌尖变成含糊呢喃，没有说清楚。但下一句话就变得清楚多了：“昭昭，我好想亲你。”
陆昭昭：“呜……！”
她本来应该强烈抗拒！严词拒绝！可……可不知为什么，他含着一点笑那么看她，眼神那么温柔，她就……就一点也动不了，也说不出一句话。脑袋里晕晕乎乎，要变成蒸螃蟹了。
只能看着他低下头来，温热的吐息慢慢逼近……天地忽然变得安静，唯有胸膛之中的脏器怦怦跳动，一下一下，快如雷霆。
继续下去会如何呢？也许，她会猛然惊醒，把他推开；也许，他会戛然而止，笑着调侃；更也许，那个吻真的会落下，印在她的唇上，也印在彼此的心里。
但哪一种可能性都未曾成为现实。现实是在那一刹那，不远处响起的冰冷的声音：
“你们，在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