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2.不祥 不要同情
“小谣在这里陪着我，真的没关系吗？这可是神话秘境哦？”
戴着头巾的小女孩轻轻摇了摇头，按下陆昭昭，抱着娃娃，轻抬指尖，便将粥碗凭空带了过来。
“好厉害！”陆昭昭登时敬佩地望着她：“才筑基期，就能隔空取物！”
在她面前，小女孩微微低下头。尽管头巾和蒙眼布遮了大半边脸，仍能看出少许的羞怯。
“不算……什么。”她细细地，近乎有点结巴地说，声音小得即使是修士的耳力，不全神贯注也可能听不清：“你要是……想学，我……教你。”
此情此景，不必多说。陆昭昭刚进秘境没过几个时辰就遇到了修士，而这修士虽非亲友，却也不是什么陌生人，正是巫谣。
而在这偶遇之后，见陆昭昭独自一人，巫谣犹豫了一下，竟决定留下陪她。这才有了之前的对话——陆昭昭有点过意不去，但小姑娘却好像很坚定。
以及……她果然，还是会说话的嘛！
“可以吗？”陆昭昭颇为受宠若惊：“感觉是你们修罗教的秘术？”
“嗯。但是，没说，不能……外传。”
巫谣的声音很小，很模糊，带着一顿一顿的局促。不知晓是语言障碍，还是久不与人交流，咬字都显得模糊而生涩。但好在她说得慢，陆昭昭也听得清，听多了甚至觉得很可爱，软软糯糯的，给人以特别认真的感觉：
“想学……就教。”
陆昭昭：“……”
没说不能外传，所以就能教？这么慢吞吞解释的模样，真是好可爱！她手有点痒痒，特别想摸摸小姑娘的头，但忍住了：“那你教教我？”
此时闲来无事，陆昭昭喝过了药，巫谣也不吃饭，干脆就现场教学。关于隔空取物，筑基期灵力不足以支撑外放，通常到金丹期才能做到；但陆昭昭一听巫谣讲就知道她是怎么做到的了——
傀儡术。
说到傀儡，就令人想到提线木偶。巫谣的隔空取物多少就有点提线木偶的意思，将灵力凝结成丝，黏在物体上，再用巧劲提起来。
有【至纤至悉】这个特质，陆昭昭前半程学得还算顺利，将灵力凝结成丝线状放出并没怎么花功夫；但后续总是很难做到，要么就是提不起东西，再要么提起来就掉下去。
巫谣很耐心地教她，一点也不觉厌烦。陆昭昭学得也认真，只是当感受到轻微刺痛后，她遗憾地停下了学习。
“不能练啦。”她说：“我经脉受损，不能多用灵力。”
她这会儿没关痛觉，只是调得不太高。虽然有点难受，却也是必要的——防止因为没有痛觉，不自觉把自己给折腾死。因而感受到不舒服，就知道必须得停下，避免真的引发恶劣后果。
巫谣闻言也顿住，轻轻点了点头，纤细的胳膊却更抱紧了娃娃，小声说：
“……抱……歉。”
“怎么抱歉？”
陆昭昭哭笑不得，轻轻抬手，摸了下她戴着头巾的发顶：“是我要学的。你没有错。”
“！”
很轻很轻的一下抚摸，巫谣却好像一只被黄瓜吓到的猫，虽说没有一下子跳开，也一下子浑身僵住，把脊背绷得笔直。她薄薄的嘴唇也紧紧地抿起来，抬头“看”了一眼陆昭昭，又慢慢低下头去，脊背松软下来的同时，抱着人偶缓慢地往旁边坐了坐，离开了陆昭昭身边。
“别……碰我。”她说。
陆昭昭愣了一下，有点懊悔地收回手：“……对不起哦。”
实在太可爱，一下没忍住……唉，真不应该，有些人就是不喜欢被摸头的，况且她们关系也不算太亲密？陆昭昭自我检讨：“是我不好。不该不经允许就碰你——”
修罗教小女孩很轻地摇了摇头，过了一会儿才说：
“……不是。”
“哎？”
“不要碰……我。我……不祥。”
她轻轻地说：“不要……连累……你。”
陆昭昭怔住了。
有那么一会儿，林中格外的寂静。但只过了片刻，陆昭昭站起身，走到巫谣面前。
“所以，不是不愿意被碰，是不想连累我吗？”
小女孩犹豫了一下，轻轻地点点头。
“是谁说你不祥的？”
“双生子……不祥。所有人……”
巫谣抱紧了巫铃娃娃：“不要……离我……太近。”
她怀中的人偶，也穿着修罗教的小衣服，只是头巾是被掀开的，也没有戴蒙眼布。此时人偶黑漆漆的眼珠睁得很大，黑线缝成的小嘴拉开一个恶意的笑容，仿佛在无声地嘲讽，嘲讽自己，和与自己双生的可怜虫。
巫谣低着头，能感受到双生姐妹的恶意。她不说话，默默地把巫铃再抱紧一点，像是以自己为枷锁，也像是抱着救命的稻草。她不愿抬头看，不想看陆离的表情，她害怕那会是厌恶，也不愿看到怜悯……
但她只听到轻轻的叹息，然后，是落在头顶的温度。
“？！”
小女孩仓皇地抬起头来，模糊的灵力视野之中，所见的却只有少女温和的笑脸。
没有厌恶，没有悲悯，温柔得好像春日里的一缕清风。
“没关系。我不怕。”
短短几个字，久违的人类的温度，竟恍惚令人有落泪的错觉。若非启灵蒙眼，巫谣不知自己的眼眶会不会红起来，她咬着嘴唇：
“不怕？”
“嗯。不怕。”
“可我……不祥……”
“我并不这样觉得。”
女孩的声音如此温柔，安静地流淌在耳边，并无一丝勉强与惺惺作态，而是如此真诚：“我并不觉得小谣你不祥，我觉得……”
“你很可爱哦。”
“……”
可……爱？巫谣不明白，这个词汇哪里和她有关吗？她没有穿着漂亮的裙子，没有露出脸，没有编好看的头发，性格也不讨喜，更是令人生厌的诅咒之子。
可在她眼前，有那样一个闪闪发光的人，温柔地抚摸她的头，说：
你很可爱。
“不……可爱。”
“可爱的。我觉得很可爱。”
那个闪闪发光的人说：“我很喜欢小谣哦。”
“……呜。”
小小声的，完全不会被人听到的呜咽。飘飘忽忽好像在做梦一样了，被这样闪闪发光的人喜欢，是真的吗？也许，她在骗她，也或许，如果有哪怕一点点的真心……
巫谣也觉得，那闪耀的光芒，有一点点要落到她灰扑扑的身上来了。
“对了，小谣。”
她听见她甜丝丝的声音：“你怀里的娃娃，我可以碰吗？”
“……”
巫谣犹豫了。但思及之前刚加固了封印，还是缓慢地点了点头。然后，她感受到头顶的手，温暖地轻拍了一下。
“很高兴认识你，小谣。”
随后那只手离开了，巫谣还未来得及感受失落，便感到她的手又轻轻落在了怀中人偶的头顶。
“也很高兴认识你，小铃。”
“？！”
巫谣心中的惊讶，陆昭昭是很难从她严实的装束中感觉到的。但她看到了巫铃娃娃。布娃娃在女孩怀里露出个小脸，黑色的珠子眼睛圆溜溜的，原本笑得恶毒的小嘴，此刻困惑地低垂下去，噘着嘴巴的样子有点像生气，但更像疑惑，好像遇到了费解的事，好像第一次吃到山竹的小象。
直到陆昭昭的手离开，娃娃仍保持着那个表情，看起来甚至有一些呆萌。在陆昭昭的角度，巫谣和巫铃一大一小都呆呆的很可爱的样子，让她忍不住有些想笑。
想了想，从储物戒中拿出进来之前，温影承几人给她准备好的点心。
“吃不吃桂花糕？”
——————
这边，陆昭昭和巫谣其乐融融，另一边，也有一对搭档喜相逢。
“阿嚏……阿嚏！唔……不知道为什么，感觉哪里有些怪怪的。”
巫岐揉了揉鼻子，没想出所以然，也就抛之脑后，很快乐、声音很高地嚷嚷：“哎呀，才进来没多久就遇上，我们可真是有缘分，你说是吧？小和尚！”
迦境深深地叹了口气，近乎呢喃：“大抵是孽缘……”
“嗯？你说什么？”
“阿弥陀佛。小僧只是感慨，与施主确实很有缘。”
要说他俩也确实是有缘。虽说进来之后联系过，也确实有碰面的意向，但落点这么近，还是很难得的。汇合如此顺利，巫岐心情特别好，好像一只吃饱了肉骨头的大狗狗：
“哎呀，真是好运气，看来我们可是天生的搭档！嗯……搭档，你觉得我们该往哪儿走？”
对他们二人来说，如今有三个选择。一，在附近走走转转采集一下资源摸鱼；二，上山寻找瑶池，迎接试炼；三，寻找陆昭昭。
怎么说，他俩也算是陆昭昭的新朋友，当然也知道一二内情。所以二人此刻可以去当个护花使者，护送她前往瑶池。
迦境对此的态度很是随缘：“皆可。施主觉得呢？”
“我嘛……”巫岐摸了摸下巴：“我想选二。”
也即，直接寻瑶池。倒不是不打算管陆昭昭，他也是有考量的：
“陆离姑娘交友广阔，想必此刻有不少人正寻她，多我们两个不多，少也不少；倒不如提前往上走走，看看此处有何危险，也好为他们开路，传递些消息。”
这会儿陆昭昭的朋友，想必都在寻她，可没有上山的余裕；倒不如他们二人出发前往，探一探路。
迦境思考了片刻，就点点头：“便如施主所说。”
他还是很佛的，通常都由巫岐来做决定。二人很快打定主意，向山体高处行去，一边走，巫岐忍不住叹气。
“也不知小谣在哪里。”
他有些忧心忡忡的：“她体力不好，走山路恐怕难为她；也不会交际，遇到旁人可别发生什么误会。”
迦境若有所思：“施主还是很关心妹妹的。”
“嘛……毕竟是我妹妹，也没小我太多，算我看着她、和她一起长大的。”
“但关系却有些疏远。”
“她讨厌我……我有什么办法？”
巫岐耸耸肩，但紧跟着又说：“但和我也有关系……我害怕她。”
他想了想，改口：“我怕巫铃。”
迦境捏着佛珠：“巫铃施主也是可怜人。”
巫岐的脸色变得有点苍白，久久不语，过了会儿才摇了摇头：“小和尚，你错了。”
他说：“婴灵不是人。你不要把它们当人看，就像鬼不是人，把鬼当人，你会吃大亏。”
他说完这句话，又沉默。沉默对巫岐来说有些难得，因为他总是叽叽喳喳，但此刻他沉默着往前走，又过了一会儿才开口：
“它们的确很可怜。但我们一同游历，已经见过许多事物了，所以小和尚你应该能够明白，在这个世界上，不是所有人都值得可怜的。当你选择帮助一些人，就会天然地站在另一些人的对面，有些矛盾，不可调和。”
“……”
“所以我们生而为人，与鬼是不同的。你可以怜悯人，但永远不要去同情鬼，尤其是，婴灵——”
巫岐说，语气和神情都变得坚决而严肃：
“这个世界上，不是付出善意，就一定能收获善意。”
“小和尚，我给你一句忠告——”
“不要同情鬼怪。永远、永远不要。”
——————
光线逐渐昏暗。
巫谣吃饱了。
她很久、很久，都没吃得这么饱过。毕竟筑基后就自然辟谷，虽说她因为年幼辟谷得晚些，却也的确很久没怎么吃过寻常食物了。
偶用一些灵食，也是食不知味。修罗教别说灵食，寻常食物的味道也是很令人绝望的。可以说巫铃从小到大基本没吃过什么好吃东西……
然后一天吃了个遍。
“唔……嗝。”
忍不住，打了个小小的嗝。巫谣禁不住红了脸，连忙低下头，小声的：“吃不……下了。”
“啊……啊，对哦，你年纪还小，吃不了这么多的。”
陆昭昭这才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好似投喂过多了？但是——这不能怪她！主要是巫谣吃起东西来，也太可爱了！
因为要抱着娃娃，巫谣自己吃东西并不方便；隔空取物也颇耗费灵力，陆昭昭干脆就喂她吃。和说话一样，巫谣吃东西也是几乎谨小慎微的，一小口一小口地慢慢吃，充分咀嚼后才很认真地咽下去。
不仅是吃得认真，且还很珍惜。至于珍惜的原因……
“从前，没吃过，这么多……好吃的。”
巫谣小小声说：“修罗教……没有。”
“没吃过吗？？”陆昭昭有些困惑。她也去过和岐城，不觉得那里的食物太少，当然，也是有一些无法接受的食物的，比如各类的昆虫和蜘蛛料理……好像那边毒物很多，陆昭昭克服心理恐惧尝了一次……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我从小，在修罗教……和岐城，没怎么，去过。”巫谣说：“家里……没什么，好吃。只有……烤蜘蛛。”
她默默地吐槽了一句：“很、难吃。”
陆昭昭完全赞同。虽说有人说蜘蛛和螃蟹味道接近，但和岐城风味真是令人不敢恭维。如果修罗教都是这些黑暗料理，那真是不难理解，为何巫谣会吃得如此珍惜。
陆昭昭很快又想起一件事：“所以，你之前才会盯着夜市看吗？”
巫谣犹豫了一下，轻轻点了点头。
“看起来……很好吃。”她的声音轻轻的，带着一点遥远的羡慕：“也很……热闹。”
很多的人啊，看起来都很开心的样子。热热闹闹的……真好啊。但这热闹，从来和她没有关系。
陆昭昭怔住了，过了一会儿才说：“下次一起去吧。”
“？”
“夜市。请你吃好吃的，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吃不完带回去继续吃。”
她说，摸了摸小女孩的头：“也去玩好玩的，看漂亮的风景。我带你去海边野餐，捡贝壳……和岐城也临海，那去过海边吗？”
巫谣沉默了一会儿：“我听……海声，喜欢。不过，没有、贝壳。”
“那我们一起去捡。然后我们一起把捡到的贝壳做成风铃，挂上小铃铛，挂在窗前，这样就算在房间里，也可以听到海的声音。”
陆昭昭为她描述着那样的风景：“然后我们还要吃大虾，吃螃蟹。我们可以把螃蟹壳完整地剥下来，做成小摆件。还有小八爪鱼、生蚝、鲍鱼……”
她摸着她的头：“都带你去看。我的朋友们也会一起，热热闹闹的，就像市集一样。”
……总之，因为巫谣这样的可爱又可怜，陆昭昭就实在没忍住，把储物戒里的食物都拿出来给她尝了个遍。温影承、玉怜香几人给她准备了好多天份的食物和小零食，全都被她拿出来投喂，喂着巫谣，偶尔自己也吃一口，还要投喂一边的馋嘴酥。
也不怪巫谣吃得这样饱……都是好吃的，又是闪闪发光亲手喂到她嘴边，这怎么可能拒绝得了？
可可可——再吃下去，肚子可就要爆炸啦！！
小女孩可怜巴巴地耷拉下脑袋，把娃娃抱在鼓鼓的肚子上。陆昭昭依依不舍地收好小零食：“那好吧。等饿了再继续吃。”
巫谣：“……”
她虽然是个小孩子，却也哭笑不得起来。可心中是什么感觉呢？暖洋洋的。明明秘境里还是冷冷的，可她的心中好像被暖呼呼的羽毛给包裹住了。
“——”
怀中的姐妹，很不满地扭动起身体。巫谣回过神来，连忙把巫铃给抱紧了。这异动也被陆昭昭给注意到，于是她犹豫了一下，又掏出零食，试探着递给巫铃。
“小铃也尝尝？”
巫谣：“……”
就，有时候就不知道闪闪发光的脑袋里到底在想什么？巫谣又一次感到困惑，就好像之前看她摸巫铃的头，好像她每一次塞给她小零食，好像她们第一次在台下见面，她塞过来一包暖暖的糖炒栗子。
巫铃好似也在困惑。她黑漆漆的，黑豆一样的珠子眼睛盯着对方看了一会儿，居然真的裂开黑线缝成的嘴巴，把零食吞下。
明明是丝线做的嘴巴，边缘却好像刀锋般锐利，差点把陆昭昭的指尖也咬下，好在她收手得快。看着手中一点整齐的饼干边缘，陆昭昭很是惊讶，似乎把她的惊讶当做害怕，巫铃娃娃开心地笑起来，黑线嘴巴拉出极尽恶毒的笑容，紧紧地盯着她。
巫谣也吓了一跳，赶紧把巫铃抱紧，忐忑地“看”过去，害怕会被闪闪发光厌恶。但陆昭昭只是眨了眨眼，笑了。
“淘气的孩子呢。”
巫谣：“……？”
巫铃娃娃撇下嘴，嘴巴弯弯地向下，不开心得好似能够挂油瓶。巫谣则又一次在思考：
闪闪发光的脑袋，到底是怎么长的呢？
她想不出所以然，却听到了响动。抱着巫铃登时站起，做好了随时发动咒术的准备。
但陆昭昭抬眼望去，瞧见那人的面容时，却难掩惊喜——
“燃燃？！”